舒要根对正在抹着乌木桌子的佣人说:“柳妈,我要出去一下。”
柳妈直起腰,说:“好的,老爷。”
柳妈走到内室的门边,对里面说:“老爷要出去了。”
太太睡在床上,淡淡地说:“嗯。”
于是,柳妈方才跨入太太的卧室,打开红油漆衣橱,把舒要根的外套取了出来,走出屋,轻轻把房门带上。
柳妈到舒家已有十多年了,这十多年来,老爷和太太对她很好,并不把她当下人看待。老爷和太太虽然不像别的夫妻那样吵吵闹闹,但也不像有的夫妻那样和和睦睦,一直是平平淡淡、冷冷清清。自从少爷舒小节一年前去了烘江师范读书之后,老爷就搬到另一间房睡去了,而他的衣服仍然放在太太的卧室里。他要换衣服,也从不自己到太太的卧室里去,而是叫柳妈拿出来。老爷与太太之间,到底有些甚么磕磕绊绊,作为下人,她自然不好问,凡事都装着不晓得,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舒要根穿上夹层长袍,外面再罩了件青羽绫马褂,想了想,还是把那顶绛色小缎帽戴到头上,这才不疾不徐地下了楼,穿过天井,出了门。
柳妈这时才想起老爷还没有过早,就唤了声:“老爷,你的参汤还没喝呐。”
舒要根并没有回头,只是举起右手,摆了摆,走了。
龙溪镇又死了人,他不能不去看看。一个街坊叫他一声,他竟然脚下一软,差点跌倒。那人赶忙扶住了他,双眼却是很奇怪地盯着他的脸庞,不知道他怎么会差点滚着。舒要根点点头,急急忙忙挣脱那人的搀扶,往杂家院子走去。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这人,再死下去,下一个很有可能就是自己了。刚才,也就是正好想到这里,才吓得脚杆子打滑。
二
杂家院子在正街,拐个弯,沿一条不长的小巷走进去,就到了。这里住着三十多户人家,有杨、朱、钟、刘、陈等姓氏,因为姓氏杂,就叫做杂家院子。
舒要根走进院子。院子不大,挤满了人,显得更窄小。院子中央摆着一张竹床,竹床上,有一具尸体,尸体上面盖着白布单。他正想问那躺在竹床上的是哪个,就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青布衣服,手里舞动着一张手帕,呼天抢地在竹床边哭:“你这死鬼,话都不吭一声,甩下我孤儿寡母,讲走就走了……”
原来是开粉馆的陈胡子的老婆,那么躺在竹床上的就是陈胡子了。
舒要根按礼节劝慰陈妻:“人死不能复生,走的走了,留下来的,还是要好好过,莫哭坏了身体,吃亏的还是自己。”
陈妻平时是不敢得罪舒要根的,此时可以不顾礼节,可以无视老幼尊卑,可以不应付家亲内戚,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把心腔里装着的怨恨和委屈都释放出来,否则会出大事的。因为对意外事故的不堪承受和对未来的绝望,陈妻象是被抽了筋一样,全身无力,如一只青色布袋挂在案板边缘,因为长久的哭泣,脸好象肿胀了许多,五官也比平时扩大了些,根本不象平时那个笑眯眯,低眉顺眼的女人,此刻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正眼都不看一眼舒要根,继续着她的哭诉:“嗯,呀,你个背时挨万刀的……”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男人真是挨刀死的,有些忌讳,便转移了话题。
“会长,唉,你看这……”一个管事的老头过来,跟舒要根打招呼。
舒要根脸色阴沉,没回话,也不用装笑脸,走上前去,把白布单轻轻地揭开了一角,舒要根又是一惊。陈胡子和前面死的那四个人一样,眼睛都是开着的,瞪得溜圆,透着惊恐和委屈。他伸出手,把陈胡子的眼皮往下抹,竟然一点作用都没有。那眼皮看起来和活人差不了多少,柔软,且有弹性,而实际上,手一接触,那眼皮却是冰硬的,非但没有弹性,还像是石头雕成的一样,仿佛有点硌手。唯一让舒要根感到那眼皮和活人相似的地方是,陈胡子似乎也在用劲,用他的眼皮抗拒着你的力气。你越想往下合拢他的眼皮,他就往是要往上睁得更大。稍稍地僵持了一会儿,舒要根就放弃了他的努力。他不知道,如果霸蛮和陈胡子较劲,接下来会出现甚么情况。对于接下来出现的不可知的境况,舒要根心里虚得慌。这个把月来发生的事,已经让他心力憔悴了。盖上白布单时,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布单下面隐隐发出。声音似有似无的,他不敢肯定,也不敢再看,不再停留,离开尸体,朝人多的地方走去,只感觉后颈窝里,像被吹进了一丝凉气,寒冷至极。
“会长,里面请吧。”老头把舒要根请进厢屋里坐下。一个女孩儿端了一盆热水放在桌上,请他擦脸。舒要根拧干了毛巾,意思地擦了一下,那女孩就把脸盆端出去了,然后,再拿了些点心、茶水摆在他面前,退了出去。
老头坐下来,把陈胡子的死因慢慢讲给舒要根听。
三
“陈胡子粉馆”开在杂家院子靠大街的拐角上,是龙溪镇最有名的一家粉馆。粉馆共有三层楼,一层楼作厨房,二三层楼都是餐厅。他的生意好,不独是面朝舞水河,坐在楼上可以一览舞水四时风光,更是因为他的手艺独特,粉的味道好,惹来众多嘴馋的人。他请了五个帮手,一天到黑都还忙不过来。
这陈胡子有个脾气,他制作“哨子”(佐料)时,谁也不准看,哪怕是自己的老婆,也不允许。每天晚上打烊之后,等那些帮工们回家了,他才把所有的房门都关好,一个人在厨房里配料。这也难怪,开粉馆,关键在哨子,哨子不好吃,粉做得再好,也不会有人光顾的。陈胡子保护自己的哨子配方,就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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