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馆因生意太过兴隆,人手总是不够,陈胡子不得不又收了一个小伙计。那个伙计才十六七岁,是乡下的,没地方住。陈胡子看他人长得也还憨厚,加上年纪还小,想必不会有那些花花肠子,就同意了让他住到店子里,反正这店子也要有个人看守。陈胡子没想到的是,小伙计人虽小,却是很灵俐,面相虽憨,却是鬼得很。他住在二楼,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没过多久,他悄悄地把楼板凿了一个小洞,等到陈胡子关紧了所有的门窗,就趴在楼板上,从那一眼小小的洞孔中,看陈胡子配料。
昨天逢十九,龙溪镇赶场,粉馆一直忙到天黑透了才打烊。等大伙儿在粉馆里吃了夜饭,收拾洗涮之后,快到半夜了。陈胡子自己也累得够呛,想回家休息了,想到第二天的料子不够了,还是强打起精神,关了门窗,去配料。
小伙计脱了鞋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趴在楼板上,把那一双小眼睛贴到孔洞上,看陈胡子配料。
陈胡子的脑顶心秃得厉害,几乎是寸草不生,在烛光的照射下,光溜溜的。只见他打开橱柜,把五香、胡椒、花椒粉还有老醋等一二十样东西一一摆放在桌子上,然后,他像是发现有人在他的背后一样,突然返过身子来看,确信并没有人时,才把案板下面的一块五花猪肉扯出来,把剔骨刀高高地举起,正要一刀砍下去,那手,竟然就停了下来,在他的头顶上一动不动了,一口烟的时辰,陈胡子猛然一个转身,挥舞着剔骨刀像划一个个横“8”字一样,来来回回地舞动着,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叫道:“我砍死你,我砍死你,我砍砍砍!”
小伙计看到这一幕,感到莫名其妙,以为那是陈胡子家祖传下来的甚么法事。不一会,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只见陈胡子舞了一阵之后,眼睛就像看到了甚么令他十分骇异的东西一样,瞪得溜圆,连眼珠子都快要鼓出来了。他刚才的那种勇猛孔武的神态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害怕和恐怖。他低了声,摆着手,说:“莫过来,你莫过来……”他连连后退,退到了墙壁边,再也没有退路了,他跪下来,可怜巴巴地哭道:“那不能怪我啊,那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啊……”这时,他拿着剔骨刀的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双手死死地捏住了一样,反转过来,对着自己敞开的肚子狠狠地插了进去,血,就“扑”地一下,水一样射了出来。陈胡子“啊”地叫了一声,短促而尖锐。他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而是两只手都捏住了刀把,共同用力,把那剔骨刀上下左右地搅动起来,肚子里那被鲜血染红了的肠子就骨碌骨碌地流了出来……
小伙计吓傻了,呆在楼板上,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声。好一阵,才像是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拉开门,往楼下冲去。楼梯上很暗,加上惊慌,一脚踏空,扑咚扑咚地滚下去。
四
五天后,是陈胡子出殡的日子。
陈胡子的墓穴在大树湾,从龙溪镇去,有十五里的水路。
一大早,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响彻了整个龙溪镇,吹士班咿哩哇啦地吹起了《送神仙》的曲子,敲敲打打,好不热闹。八个杠夫正把棺材往“大肚子”船上抬。那船平时并不载人,是舞水河里挖沙子的船。载人的船是不载死人的,忌论着哩。陈胡子老婆就只好托人去请挖沙船,价钱自然高出了好几倍。挖沙船虽然不是客船,而载死人却又比客船好多了,用厚实的青冈木打造,沉实、稳重。
舒要根是以两重身份来参加陈胡子的入殓仪式的,一是商会会长,二是同乡会会友。他和陈胡子的老家都是灵鸦寨的,两个年纪也差不多。他与其他几个灵鸦寨的老乡先一步走到了那只“大肚子”船上,船家给他找了一只肮脏的凳子,用脏兮兮的大手胡乱地抹了一下,不抹还好,一抹,就显现出杂乱的手印子,更脏了。
舒要根摸出一张小方帕,自己擦了擦,然后坐下去,把黑色缎面长袍掸了掸,看着杠夫们抬着陈胡子的棺材,一步一步互相提醒着小心上了船。
棺材轻轻地放下时,那船猛地摇晃着,往水里沉去,差一点全没进水里,再浮起来时,水离船边边只有十来公分的距离了。送殡的曲子响着,家属们还在悲悲切切地啼哭着,一时间,挤挤攘攘,吵吵闹闹,连说话都要大声地“吼”着才能听见。奇怪的是,舒要根的耳朵里,好象并没有那些吵闹繁杂的声音,在这碧波荡漾的舞水河上,苍茫空旷的天地间,阒然无声,唯有缎子似的河风拂过脸颊时那种清凉的感觉。舒要根想,如果不是死人,如果不是出殡,对世事充耳不闻,就静静地任这河风柔柔地抚摸,看白云苍狗,听流水汤汤,未尝不是人生之快事。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耳朵摒弃了嘈杂的喧嚣声,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他耳朵动了动,再辨别了一次,感觉那声叹息来自陈胡子的棺材,因为他距棺材不过一只手的距离!而离他最近的这一头,正好是陈胡子的头部!他听得清清楚楚。舒要根想,这不是第一次了,第一次是在杂家院子里听到的,那时,他以为是自己恍惚了,现在看来,并不是恍惚,而是真真切切的。舒要根的心情又开始沉重起来,隐隐约约地感觉,还要出大事。
从船上看去,上游两岸雾蒙蒙的一片,当几株高大挺拔的枫木树出现在视野里,心腔子一直悬着的舒要根,才放下心来。“到了。”他心里对自己说,悄悄地伸开双手,看到两只手已捏满了汗水,闪着晶莹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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