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一路哭回落脚的客栈的。
在外公家做了一半辈子佣人的武妈那晚偷偷摸摸找到客栈里对娘说,外公外婆过世前两年,一直托人到处寻他们的女儿,临终前还给娘留下了一份田产,被这些舅舅姨娘拆开,分了。
娘一怒之下,就领他去县衙告下了她的兄弟姐妹。于是他们各人拆出了一个大大的份子,贿赂了县衙。
升堂前,他和娘一直跪在县衙前鸣冤叫屈,衙门的一个差役,从他身边走过时,一只皂靴生生地踏在他支在地上的那只小手。他的小拇指当即破裂开来,他一声惨叫,捧着小手在县衙前蹦高跳。虽经包扎,但审堂时,他跪在地上终因疼痛难忍而昏死了过去。
输了官司后,娘气急攻心,就此落下了一身的病。一日,娘对他说这个世上有一个人会收留他娘俩,那就是冒大爹。
冒大爹带着爹最后给他娘俩的那包银洋,在那场大火烧起来的前几个时辰,离开爷爷家,乘船直奔了省城。但大爹却再没有回到桐镇,他的老伴、一双儿女和同样也是几个时辰前从凤台老家到桐镇来探望他的唯一的一个兄弟也死于那场大火。大爹直接从省城回了他的凤台老家。
于是仍在病中的娘领着他风餐露宿,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凤台乡下,投奔了冒大爹。
冒大爹打小就跟着爷爷做事,他倾其所有积蓄,在老家买了几亩薄田,日子虽不富裕,但还过得去。
冒大爹不顾娘的反对阻拦,死活把他送到了县上一家武馆习武,大爹一直说,这兵荒马乱的,杀个人就像捏死个臭虫似的,将来防防身也好。
娘到了凤台,一直生病在床,连当年的年关都没能过去,他一直跪在娘的床前拜天拜地,求这天这地救救他那骨瘦如柴的娘,但娘还是在年三十那天去了。那年冒辟尘只有八岁。
冒辟尘直到吃尽坛中酒,但薄一冰还是没来。
他紧握着手中的银镯,表情冰冷地盯着那一帘墙布后已经掩上了的砖洞,不动声色地在那坐了很久。但突然,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上滚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滴,随即便是一串。他没有一丁点声音,没有一个动作,依然一脸严霜地坐在那儿,任凭点点滴滴的眼泪在他脸上肆意奔流。
对过玲玲家养的那只骚头雄鸡叫了,声音嘶哑而又破碎。阿德如痉挛般地抖了抖身子,仍然在熟睡之中。一阵风,呼呼地灌进了帐子,将帐子来回撩起,在他的脸上拂来拂去,仿如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来来回回地抚摸着他的脸,痒痒的。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头上飘扬着帐片的外公脸上有一丝笑意,他也笑了。
昨天,汝月芬被驮回到蚌壳弄,就去了蒲包老太家睡。蒲包老太过来对他说中间醒来几回,只是讨水吃。她吃了很多很多的水,然后不住地上马桶,然后又不住地睡。汝月芬的娘一直守在那儿,服侍她女儿,顾不上他。
阿德坐在天井里,看那些运湖沙石灰水泥的匠人在忙。吃夜饭前,他拖着已经抹过药,扎上绷带的手腕,回到家中,爹娘已在饭桌上坐定,等他了。不等他们发问,他连忙说,不小心划个大口子。可爹和娘居然都没有破口大骂,只是相视一看,也没往下追问。娘只是问问汝月芬和她家房子的事。阿德觉得娘前天下午从学堂里一回来,他们就开始把他当个人看了。
他连夜饭都没吃就上床了。娘以为他病了,一夜天不知道进来了多少趟,来摸他的额头。在娘看来,没有热度的病是算不得病的。
第135节:追 蛇(14)
这么闷头闷脑地睡了一夜,他觉得他又可以打得老虎了。一想着今天还是不到学堂,他不由得更加高兴起来。
阿德坐起来定定神,就下床到衣柜中翻出那件横条子衬衫。横条子穿在身上,他觉得自己会显得魁梧些。他想趁爹没有起来,下楼,赶紧梳洗,然后逃出门去。万一爹兴头上来,带他到他们钱庄去和那个吃自家鼻涕的丁家小兄弟在后院温课,那就毁了。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过。
阿德站在脸盆架前,忽然发现刚才翻箱倒柜时手腕上的纱布蹭了一些灰,心里不免有些懊丧。他连忙取下湿毛巾去擦那团灰,结果是越擦越脏,他简直有些愤怒了。
“当心弄湿手上的纱布,要滚脓的!”爹提着畚箕站在后门口,一脸平静地在他身后关照道。阿德的心向下荡了一荡,爹老早就下来了。
“别在人家家里吃中饭,回转来吃中饭,吃过中饭再去。”爹说。爹知道他要去哪,提出的只是别在人家家里吃中饭这样一个要求,阿德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去吧,你娘回来我跟她说。”爹给了他早点心的钱,开始给自己泡茶了,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饮茶,而后才再吃早点心。
阿德本来就没打算等娘买完小菜回来再走,爹这么一说,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像不认识这个爹似地看了爹一眼,就迈小步出门了。但一出自家弄堂口,他就开始飞奔起来。
街上人不多,天色灰蒙蒙的,有点雾。湿润的树木在路边轻轻舞动着枝叶,有的枝梢还被抹上一片一缕一点红霞,显得特别精精神神的。但太阳一会儿功夫就蹿上了人家的屋顶,阿德看看路边人家玻璃窗上那个血红的大圆太阳,又回头看看跳出人家屋脊的那轮血红的大圆太阳和一方清丽明净的天空,觉得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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