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头立时闷闷的,空气沉重迫人。阿德撩起床上帐子,让帐后墙上那幅墨画的外公头像露出来。
那墨线极为单纯,寥寥数笔便勾勒成像。老外公像个道士似的在泛黄的墙上肃然地看着阿德。那是一个游方僧人所作,是外公的老友,喝多了提起笔在好几处墙上乱涂乱画。不知怎么,就这幅头像留到现在。
阿德不到一岁的时候,外公被大湖强盗绑了票。娘卖光了外公所有的产业,才赎出外公,但外公不出三天就含恨撒手西归。爹和娘便抱着阿德雇艘船,从千佛镇搬到桐镇来了。这幢两楼两底的旧宅是外公留给娘唯一的遗产,这本来是小外婆住的地方,外公没有舍得卖掉。大小外婆都死在了外公的前头,她们只有娘这么一个女儿。
娘说,老外公有钱那会儿,千佛镇的灵山寺和三清观一旦收了无名死尸,派人来说一声,老外公总要捐一口棺材钱的。镇上的鳏寡孤独亡故,无人料理,他也捐。娘说这是积阴德,可以福及子孙的。
看着老外公与自己同在,阿德心里好过些,但心跳脉搏仍如奔马。他缩在外公头像下,侧耳细听街上动静。老山泉茶馆店的书场一散,街上就像江潮由远至近,先是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然后是一街杂沓的脚步声和嗡嗡的说话声。大流之后,又是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地,一切又归于沉寂。
阿德迷迷糊糊听到那种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一个激灵,腾腾腾地奔下楼去。他打开前门的门缝等待爹娘归来。
黑沉沉的大队人马轰然开来,他们手提灯笼或燃油的风灯,街面上满是散散淡淡的光亮和长长短短的人影。听书的人携着一股热浪呼啸而过。阿德终于听到爹咳嗽一声问娘:“这小赤佬把灯都点着了干啥?”然后是丁零当啷的钥匙声。
阿德猛地拉开门,大叫一声就哭开了。
“阿德阿德,咋了咋了?”黑糊糊的爹娘紧跑几步奔过来。
“哭成这样做啥?”一对老夫妻用一盏玻璃罩方灯在阿德面前晃一晃,相互询问道。
“你们……怎么……才回来呀?”阿德涕泪滂沱地哭道。
“咦,不是你自己要留在家里的吗,怪谁?”爹很扫兴地说道。
“今儿个是怎么啦?”娘在暗中塞包瓜子在儿子手里。
“弄堂里……弄堂里……”阿德泣不成声。
“神经病!”娘戳戳阿德的额头,然后打开后门,对爹说道,“出去看看,弄堂里咋啦。”
“喔哟!”爹举油灯一出门,就一声惊叫。他腾出脚,用灯向下照一照。门口的青石板上赫然僵卧着一条硕大无朋的蜈蚣。
那条大蜈蚣浑身呈赤黑色,头部色泽更为沉着,锃光瓦亮。身上节环与门齿大张,两根触须仍威风凛凛地在晚风中擎着。但如大闸蟹似的一对凸眼却阴阴地耷拉下来。
“死脱了!”娘护着身边的阿德说。
阿德心一提,急急藏在娘身后,探出头一看,确实如娘说的,那蜈蚣死了。
弄堂边上有两块暗红的石头,石下的湿泥地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和一蓬蓬墨绿的小草。
“出世到现在也没见过偌大的蜈蚣呵!”爹像平时对阿德光火那样拎圆眼睛惊叹道,“这条蜈蚣定是从这两块石头里爬出来的,触,啥辰光搬脱!”爹骂了一声,走过去奋力地踢了踢石头,石头来回一晃,翻倒在一侧。
爹突然又“喔哟”了一声,将灯向地下移近些。阿德壮胆向前一看,石与墙之间的草丛里居然有一窝被粉碎的蛇蛋,汤汤水水地流了一地。
阿德倒抽一口冷气,僵在那儿,他很久没有留心过那儿了。他见过自家的弄堂里有蛇,一条大赤链蛇,但那是去年的事了。
“快点弄走!”娘拖阿德回屋。
爹动了动石头,拍拍手上的泥灰,进屋取了火筷子夹起了那条如蛇样的蜈蚣,反身却向屋里走来。蜈蚣一颤一颤地蠕动着,像复活了似的,阿德见状长声惊叫起来。
“昏掉了,拎进来做啥,不赶紧甩到垃圾箱里,还拎进来!”娘怒斥道。
“人家走前门不行呵,非得走弄堂!”爹呵呵地又折回去,慢步摇出弄堂,一路上还嘀咕,“这样大的蜈蚣,这样大!怎么死这儿了?”
“啥呀?喔哟哟,大蜈蚣!咳咳,咬一口,毒煞人,啧啧啧!”玲玲他爹闻声开门出来一看,突出一对凹眼,一惊一乍地喊起来。
第19节:学 堂(3)
“刚死的,要不要杀杀,放在砂锅炖炖,吃酒?”爹打着哈哈,向垃圾箱方向走去。
“吃你个头!”娘一反常态,轻柔地用面巾给阿德洗脸。平时,娘总把阿德的脸擦得生疼生疼的。
娘判断有人偷偷摸摸到弄堂来捉蟋蟀,钻天打洞的。想翻开石头,结果弄碎了蛇蛋,又杀死这条被惊动的大头蜈蚣。至于阿德说的红绸带,那是扯淡!
“从今往后,再不能把阿德一人放在家了。”娘睡下后低声地对爹说。
蚊帐后的外公一脸正色地看着阿德吃瓜子。阿德连壳带仁地将那包瓜子乱七八糟嚼嚼,全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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