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娘起床下楼,要去买小菜了。接着是爹,他弄出很大的响声,洗漱一通,便与娘一起出门去吃早点了。弄堂里的后门吱呀一声响,娘和爹的脚步一轻一重地拖过弄堂的碎石地,又一路响过前门的石板街,渐渐远去。
家里只剩他一人了,阿德解下毛巾,摸摸后脑勺上那一块干结的头发,顺发捋下几片干血碎屑,再小小心心地触触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的伤口,便满心欢喜地松开绷紧的四肢,把自己瘫在床上,任凭时间静静地在他身边流逝。
弄堂里的后门又是吱呀一声响,娘和爹居然一同回转来了。
听到爹将一只空盘重重地墩在饭桌上,阿德赶紧坐了起来,爹有时不说话,就用这种方式喊他起床。阿德尽可能地缩小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楼。爹和娘面对面地坐在饭桌边,看都不朝他看一眼,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似的。阿德看到了桌上有一盘他最爱吃的油条裹猪油年糕,心里不觉有些欣慰。每回都这样,娘打过他后总会通过其他方式来补偿一下。他原以为今儿个早上,他们仍会跟他没完,但他们好像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脸色凝重地在说着什么,像是外面出什么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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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一直留心着不让爹娘看到他的后脑勺,因此动作身姿显得多少有些生硬。他轻悄悄地取出牙刷牙缸,准备到天井里去洗涮,突然他看见爹娘的目光中有几分担心,他来劲了,心里顿时有些发酸:一天到晚,打打打打,往死里打!但爹娘迅速将目光转到别处,再没有看他。于是,他又觉得没劲了。
牙刷已经上了牙粉,他草草地刷完牙,洗完脸,尽量不去看桌上那盘油条裹猪油年糕。娘将盘子顺着桌子向他一推,阿德飞快地将盘子端上,到一边吃去了。
阿德大嚼的间隙,偷偷地向娘看了一眼。他惊异地发现,这一眼,看得是如此的仔细,他头一次觉得娘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娘是一张瓜子脸,明眸皓齿的,很耐看。正因为如此,爹就不让娘出去做事。他再看爹,黑苍苍的脸,眼圈周围永远有两道黑影,鬓角有些灰白,和娘并不般配。这又令他十分惊异。
阿德不明白何以今日要这样仔细地打量爹和娘。他只知道自己是热切地爱着眼前的一切,想要好好地活着——与属于自己的那个女孩一起。
他突然从爹嘴里听到一个他熟透了的人名:天官。
阿德这才意识到他们排练节目时,说的那个所谓的省上大客人,原来就是天官。他们排练的节目就是为了天官,天官来了,那么他的演出就要开始了,天老爷呵!
天大亮了,郝妹困极了,她比平时晚起了一个多时辰,这让她有些沮丧。昨夜被女儿夜半梦游惊醒过后,她折腾了很久才重新睡着。
女儿小的时候,郝妹夜半醒来,就会摸到女儿的房里,看看她睡得咋样。一见她的小芬眉头紧皱,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不住地动手动脚,就知道她在噩梦之中。郝妹这时就去推人,她不想让女儿受这梦魇折磨。直到女儿的面色又恢复了常态,呼吸也平稳了下来,她才离开女儿的房间。
她的小芬曾对她说,有些梦,她会连着做,中间醒来,撒个尿,躺下去一睡着,就又接着往下做了;而有的梦,断了很久很久,在某一天夜里就又来了。但自从因为那个该死的潭子河里伸出只手的梦,遭到毒打,她的小芬就再也不讲她的梦了。当她从小豹子陆子矶那儿听来那些叫人发神经的话,再看到她的小芬背脊上那些黑气和疹子,她便再不想走进女儿的房间了。她现在甚至害怕见到女儿,快到女儿放学的时间,她把烧好的菜端出来,摆在桌上,就去了男人的店里。待女儿睡下了,她才回家。从前,她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待在家里,东摸西摸,这儿走走,那儿看看。但现在,她害怕回家。
根发已经到店里去了,郝妹准备起来煮早粥了。她路过女儿的房里,知道她的小芬醒了,但她佯作不知,径直下楼去了灶间。这时大门咣当当一声开了,听声音是根发。怎么又回来了呢?郝妹连忙从灶间出来,迎了出去。
汝月芬听见娘下楼了,才把自己拖起来,靠在床头上,又闭上了眼睛,她觉得眼皮涩涩的。
不知为什么,从她溜进家门躺下后,她一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这会儿,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与阿德在一起。很久以来,她不记得在她的日子里,哪个日子是没有阿德的日子。
那个常常向外公热烈地祈祷着的阿德,那个常常流着泪睡去的阿德,时常令她心疼不已,而几个时辰前遭到他爹娘毒打的阿德,则使她心碎。阿德被他爹娘拖进门去,看着他抽噎着睡去,她便黯然离开。
对她来说,很多很多的梦与生活没有太多的差别,梦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幼时,她以为人人都如她一样,梦里梦外有时是没有什么界限的,它们的结合是如此的紧密,以至于她无法将它们严格地区别开来。
然而有一天,娘领着她乘一条乌篷船到外镇去看娘的一个远亲,她立在船头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缩在娘的怀里沉沉睡去,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于人类的偷窥者,一个灵魂出壳的异人,是一个可以在天地之间自由行走的漫游者。有时她因为自己能有异于人类的这种灵通而欣喜,但更多的时候,她为此感到沮丧而又痛苦。她曾渴望能过普通女孩一样的生活,有时一夜无梦,她是多么兴奋而又快活,仿如一个弥留人间、脚踏阴阳两界的人重获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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