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自己被他从水中托举而起,被他温暖地包裹。空气剧烈地流动,表明他抱起了我,以肉眼难及的速度飞快地移动。片刻间我的赤足触到了大理石地板。因为我在发烧,地板上的冷寒反而令我感觉舒畅。
我们正站在画室里,背对着他昨夜刚刚绘制的新作,面向另一块巨大无比的宏伟画面:灿烂的阳光与钴蓝的天穹之下,两个长发飘扬的人在一片繁茂的林木之中飞奔。
那女人是达芙涅,她伸出的臂膀已经长出了茂密的树叶,正在变成月桂的枝条;她的双足已经生根,向地下不住延伸。她身后正是那绝望而美丽的神祉:阿波罗——一个金色头发,体魄强健的男子。他迟了一步,他那危险胁迫的臂膀也不能阻挡她魔幻般的逃逸,不能阻挡她那致命的变形。“看着天空中漠然飘过的云朵罢,”我的主人在我耳边低吟。他伸手指点着画面上太阳辉煌的光明。那是他亲手所绘,比任何一个每日沐浴在阳光下的人画得都要好。很久以后当我给莱斯特讲述我的故事时将会转述他此时的话语。他是如此仁慈地把这些话语从那个时刻中为我留存。
每当我重述这些话语,就能听到玛瑞斯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是我作为一个凡人孩子,最后一次的侧耳倾听。
“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双眼所能看到的唯一的阳光,但是千年的深沉黑夜从此为你所有。你将像普罗米修斯那样,从遥远的繁星中盗取凡人永远难以窥见的光明,那是无穷的启示与辉耀,引导你领悟一切事情。”但我早已从那个将我放逐的领域里面看过了远比此更为灿烂的天国之光,此时,我只希望他能把那片光明对我永远蒙蔽。
第八章
翻译:星云
房间里面摆放着数十支银色大烛台,只为照亮这一杰作。粗粗的白色蜡烛都以最纯净的蜜蜡制成,将房间照耀得辉煌豪奢。穹顶上绘满了飘浮在美丽缥缈云端的圣徒,他们伸出的手互相紧握,仁慈而安详地俯视着我们。光可鉴人的玫瑰色大理石地板上没有摆放任何家具。绿叶葡萄藤形状的装饰蜿蜒着划分出大理石板的边沿。地板平滑光泽,赤足踩上去如同丝绸一般。
我发现自己正以高烧的狂热情绪凝视着这座辉煌豪华的大厅。在我身边的这一幅《三圣贤之旅》,仿佛传出了轻盈充溢的真实声音……沉静的马蹄声,它们身边的人们迟缓的脚步声,远方丛林里红色的花朵彼此摩娑的声音,以及牵着精干的猎犬穿越山麓的猎人们遥远的叫喊。我的主人站在大厅中间,他已脱下我所熟悉的红色天鹅绒华服,仅着一件敞开的金色长袍,有着垂至手腕的钟形长袖,下摆的衣褶覆在他洁白的赤足之上。
他的头发仿佛发散着金色的晕光,柔和地辉耀在他的肩膀。
我身上穿着同样单薄简朴的长袍。
“来吧,阿玛迪欧。”他说。我异常虚弱,喉中干渴,几乎难以站立。他知道我的痛苦,却不准备宽恕。我迈着摇摇欲坠的步子,一步步挣扎着向他走去,直至落入他伸出的手臂。
他的手轻抚着我的头顶。
他轻启双唇,一阵可怖可畏的终结之感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你将死去,而后和我一同步入永生,”他在我耳边低吟。“你无需有片刻恐惧,我会亲手保护着你心脏的安全。”他的牙齿深沉而残忍地向我落下,其精确有如两把匕首。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然跳动。我的五脏六腑收缩成一团,肠胃因为疼痛而纠结一处,但却有一种狂野的极大欢乐席卷了我的每一根血管,向着颈部的伤处不住律动。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涌向我的主人,涌向他的深沉饥渴以及我无可避免的死亡。我的双手仿佛为这震颤不已的感触所刺穿。那个时刻,我血管红炽,使我看上去宛如周身布满血管的玩偶。而主人正畅饮着我生命的血液,发出低沉清晰而刻意的声响。他的心跳声音,缓慢,沉稳,带着深沉的震撼与回响,注满了我的耳朵。
我体内的痛苦正蜕变为一种柔和纯粹的至高狂喜;我的身体失去了重量与空间的感觉。而他心灵的搏动仿佛进入了我身体内部。我的手指触摸着他光滑如缎的发卷,但却不能握住它们。我飘浮了起来,只为他持续的心脏搏动和我迅捷而颤栗的血液涌动所支撑。
“我已死去。”我低语,这一狂迷似乎再也不能持续。瞬间整个世界都死去了。
我独自矗立在荒凉的海岸,海风凛冽。
这里是我曾经来到过的那篇陆地,但景致已和之前大不相同,不再有明媚的阳光和丰美的繁花。牧师们犹自矗立在那里,他们长袍深黯,蒙覆尘垢,漂浮土灰。我认得那些牧师们,我熟悉他们,我记得他们的姓名,我记得他们瘦削长髯的面孔,我记得他们油污稀疏的头发和头顶暗黑的冠冕。我甚至熟知他们指缝间的污垢,我熟悉他们发光深陷的双眼中,那如饥似渴般的空虚。
他们招手示意我过去。
啊,是的,回到我所属的地方。我们越爬越高,直至站立在那座玻璃城市所在的巅峰。它犹自耸立在离我们遥远的地方,看上去如此空旷孤寂。
那些辉煌灿烂的熔化般的精神力量以及透明的高塔都已死灭静寂,仿佛被连根拔起。所有炽烈燃烧的色彩都不复存在,在那冷漠无望的灰色天空下,只存留一片深沉阴郁的遗迹,啊,这玻璃城市已不再有那魔法般的火焰,这是何等的令人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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