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是唐昭宗天佑年间。
年轻的昭宗皇帝,也想励精图治,奋发图强,可是,其兄僖宗死后,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兵荒马乱,饥馑渐臻,形势如此,积重难返。农民起义风起云涌,黄巢和高仙芝步步紧逼,连战连捷,攻进长安,昭宗步入他先祖玄宗皇帝的后尘,避入蜀地。
天佑,天佑,天所不佑。这个年号,竟然成为天大的笑话!
连帅李继宗打出勤王旗号,要招集乡兵保卫四川,保全皇上。秦州的军务,由刘自然管领。刘自然发布军令,举州的适龄男子,都到军府报道,违令者斩。黄知感也是其中一个,他辞别妻子,忐忑不安地来到军府所在地。
当军中的吏卒喊到他的名字时,一直埋首于卷宗的大老爷刘自然抬起了他那高贵的头。
“你叫黄知感?”
“正是。”
“哪儿的人?”
“成纪县人士。”
“听说你妻子的头发是天上少有,世间难寻,如她肯把青丝裁下,献于本府,我就免你兵役,如何?”
“这个……小的做不得主!”
“那好,你回去想想,下一个……”
他妻子的头发,倒真是有名,连军府里的大老爷都有所耳闻。谁都知道,出去打仗,九死一生。就算能活着回来,十有八九,也不是囫囵身子了。刘自然觊觎他妻子的头发,幸耶?还是不幸?
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可也不愿糊里糊涂地白白送死。可是,那头青丝,是妻子的命,却让他如何开口。思来想去,罢罢罢,男子汉大丈夫,头掉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死便死,算计一个女子的头发,算什么英雄!
他打定主意,这话是万万不能说。
可是,他虽不说,消息却如同长了翅膀,飞到他妻子的耳朵里。人人都在羡慕黄知感,你看人家那媳妇娶的,关键时刻,能救命!这件事,他人还没到,她就已经知晓。
他回到家里,仍如往常一般,洗脸、吃饭、干活。半句口风都没漏。最后,还是她沉不住气,主动问起。
“听说刘府君想要我的头发,给他,就能免你的兵役,有这回事吗?”
他沉吟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妻子明慧异常,撒谎怎么能瞒得过她,不如实话实说。
“那你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大丈夫殒身为国,也是应当!”
“你向来不喜欢打仗,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不说话。
“我以弱质,托付于君,发剪尚可再生,人死即是永诀。君若南征不返,我纵有美发,又有何用?”
说罢,她抽掉乌木簪,拿起小铜剪,攥住发根,一径剪去。
转眼之间,垂至脚跟的头发,丝丝委顿在地。他与她,都红了眼睛。
她用青布帕子,包住剩余头发,短发的她,如男孩一般,只是身形瘦弱了些。
将地上的头发,一根一根收在一起,以红色丝线捆束,放入青丝囊中,送到刘大人府上。
乡野草民尚知道一言九鼎,没想到,刘府君竟然说了不算,青丝在手,黑如墨染,软似初蝉,那头发似含有九天玄女的精魄,令人目眩神迷,然则可扪可触,可亲可感。
刘大人让巧手的侍女和了丝线,织成一匹如烟似雾的薄绢,衬于衣里之中,蜀地酷热,那衬里竟有微微寒意,穿在身上,无比的熨帖。
刘府君达到了目的,黄知感却不能不去服役。出尔反尔又能怎样,他倒要看看,谁敢不服!当然,借口是堂皇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当此用人之际,谁也不能豁免。
当征兵的文牒送到家里时候,黄知感的妻子正在灶前做饭,她手一抖,一瓢清水,浇在蓝布裙上,水渍弥漫开来,洇了一身。冰寒刺骨,透心的凉。
他们拿去了她的头发,还不肯放过她的丈夫,这些人,究竟想要怎样?浑身不停地抖着,牙齿碰出咯咯的响声。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不,不能就这么任人欺负,她要找刘府君说理去。黄知感拦住了她,这如山一般给她依靠的男子,摇了摇头。
她知道,事已不可为。就算说得过府君大人,又能怎样,一介草民,就是府君掌心的蝼蚁,再怎么辗转腾挪,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
跟他硬碰硬,不定还有什么不堪的机遇在前边等着呢。
哇的一声,她哭倒在地。泪如潮涌,伤心欲绝。
黄知感走了,夹在一片灰黑色的背影当中,渐渐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从此,他与他们的邻居一起,刀头舔血,枕戈待旦。若打了胜仗,饮至册勋时,那功劳都是别人的。倘若王师败绩,迎接他们的,只有死亡。
自他走后,她每天都到村头遥望。明知道看不到什么,还是忍不住要去看。
她的头发又长出来了,拿青花白地的布帕子包着,也不复往日的光泽亮丽,那头秀发,同它的主人一样,都在等待中日渐枯槁。
——可怜无定河边骨,俱是春闺梦里人。
可是,她连他的骨头都没有等到,那场大战——金沙之战,死了无数人,折戟沉沙,尸横遍野,连战场,都被鲜血染成了泥涂。活着的人,都缺胳膊断腿,满身的伤痕,他们忍着伤痛,挖了一个大坑,把所有的同袍,都葬在那个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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