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59节:第六章 我的青春年少(9)
我长篇大论写了这么多,主要是因为我不希望您觉得我是轻率地对待您对我的好意,或以为我不经思虑试图以一番争辩予以诽谤,有些人或许真会这么认为。我有我自己根深蒂固的信念———也有很多自身的体会,所以我实在无法接受您的意见———亦即您的灵魂之说,也无法对此感到有趣或愉悦。我请您千万不要再寄这类文字给我。不过,对于您,以及您对真理抱持的追求,我深深感到敬佩与开怀。您为自己的女性同胞战斗,这实在是很难能可贵。总有一天,您一定会成功的。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听闻到这样的消息。
敬祝文祺
鲁道夫·亨利·艾许敬上
这一封信,就收录在克拉波尔自传式的小品文里头,那永远永远标志着这篇文章的高潮所在,然后就从这里开始,文章愈加简化地步入了他平凡无味的童年回忆,要不,便是他因为鲁道夫·亨利·艾许的关系所做的学术编目工作———偶尔,他会冒出这样的想法,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存在,一切就在他第一次与纸页上的静电摩擦以及墨水充满活力的黑色回旋打交道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单单只属于自己的生活了。他之所以会不断地写这篇尚待完成的文稿,似乎也是为了写到这封信,并且将之网罗其中,细细地阅读,好好地赞赏一番,然后,就什么动力也没了,整个松懈下来,震颤着戛然而止。有一个句子他经常设法写进去,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说的也就是他自儿时起,一直都记得祖母身上的气味,那是绝佳的百花香料,自国外进口至这个沙漠地区,还有玫瑰花瓣、提神的精油、檀香木以及麝香。他其实很清楚,他之所以不愿意、没有办法继续完成这种自传文体的写作,是因为有人不许他在文字中提到母亲,而他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在美国的时候,他都是和母亲在一起,而出国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写一封感人肺腑的长信给她。我们每一个人,在生活中总会有那么一些事情,虽然看似单薄,但意义却非比寻常,而我们自己也心知肚明那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我们便刻意地视而不见,不予理会。克拉波尔老夫人老实地安守在沙漠中,并且以意志和金钱的力量,让这里开花、繁茂。梦到她的时候,克拉波尔教授总是觉得失去了平衡,于是,她慢慢地浮现,渐渐变成了他那座宽阔的门厅,要不然,便是以巨大的身形,神情严厉地跨站在他的小牧场上。对他,她是望子成龙,而他,也没有让她失望;不过,他怕自己会让她失望。
理所当然,他自是十分满意地回到了巴瑞特饭店。选择这家饭店,是因为这里很舒适,不过,更重要的是,这家饭店乃是以前美国作家来此拜会艾许时共同的选择。一堆信件正在那儿等着他,有一封是母亲寄来的,还有一封是布列克艾德捎来的,他说按照克拉波尔看到的冰岛景观,他依然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修正自己对《艾斯克给安伯勒》所下的注释。另外,还有一封是克利斯提寄来的目录,里头提到一场维多利亚时期文物的拍卖大会,拍卖的物品中有一只针线盒,据说以前曾为爱伦·艾许所有,另外还有一枚戒指,是一名住在威尼斯的美国寡妇的东西,据说在那枚戒指镶嵌水晶的凹洞里,有一些艾许的头发。史坦特收藏中心里就放着好些毛发,都是陆续从那丛美髯剪下来的,原本枯竭的暗墨,尔后杂了点斑白,最终,在死后,呈现出银白的色泽,现在,则展现着极度的明亮,十足的持久。就设在布鲁斯·贝利·艾许家中的艾许博物馆很可能会出价竞标,克拉波尔自己当然也一定会出价竞标,然后,这只针线盒以及这一圈头发就会供奉在史坦特收藏中心最重要的那间六角形玻璃展览室之中,同样在这里头,艾许的遗骸,以及他妻子、他家人、他熟识之人,全都在调节有方的沉静空气中齐聚一堂。克拉波尔坐在吧台边一只高高的皮椅上,身旁的炭火狂猛地跃起,他读着他的信,刹那间,脑海中浮现出他那座位于沙漠艳阳下闪闪发光的白色大殿,那儿围裹着一间间冷冰冰的宫室、一座座高起的楼梯,以及众多沉寂的犹如玻璃蜂巢的密室、呈放射状的图书席座,还有环环相扣、依序高升的贮藏室、研究室,它们的架构微光闪闪、金碧辉煌,包围着一束束、一道道光芒,由此,一如蚕茧般被包裹在金色光梭里的学者,就在别有意图的静默中,一一浮现,然后落降。
第二部分 第60节:第六章 我的青春年少(10)
一旦他想办法将东西买到手之后,他想,他就要请比厄特丽斯·耐斯特一起出去吃午餐。他又想,他好歹也该跟布列克艾德见个面。他认为布列克艾德一定会针对他在冰岛所发现的事情,不以为然地提出些论调。就他所知,布列克艾德除了参加几场讨论维多利亚时期诗文的国际会议之外,多年来,已不曾踏出英国这个岛屿。而参加这些会议,他每一次都只需从同样的饭店,搭车前往同样的会议厅。
反观他,克拉波尔,则老早就开始追索鲁道夫·艾许在外的行迹———不过他倒也不是毫不间断地这么做,而是等候时机自然来临;因此,他第一趟出门远征,目的地是北约克郡的荒原和海边,那是艾许在一八五九年独自游走的路线,当时他也顺带在那儿随兴做了些海洋生物的观察。克拉波尔在一九四九年重走这条路线,搜索着酒馆和岩层、西泽筑的罗马道路遗迹,以及珍珠般晶亮的小溪。他待在罗宾汉海湾,喝着热热的、怪里怪气的咖啡色啤酒,吃着难以形容的卤羊脖子、红烧牛杂,搅得他的胃天翻地覆。后来,他又追随艾许的足迹,来到阿姆斯特丹和海牙,并且到了冰岛,照着艾许走过的路线走了一遍,心里直想着热水炉、一圈圈热乎乎冒着泡泡的软泥,以及艾许那两首由冰岛文学得来灵感的诗篇:《北欧众神之浴火重生》,这是一首讨论维多利亚时期疑惑和绝望的史诗,以及由多首令人费解的情诗组合而成的《艾斯克给安伯勒》。《艾斯克给安伯勒》是在一八七二年出版的,写成的时间当然在此之前,而且很可能就是在他追求爱伦·贝斯特那段时间。爱伦是卡佛里教堂首席牧师的千金,一八四八年,艾许终于得到了她以及她家人的首肯,与之结婚,在此之前,他整整等了她十五年。编订工作做得慢吞吞的布列克艾德,对于穆尔特默·克拉波尔在一九六○年间前往冰岛所发现的事情,想当然地拖了再拖,才拿来参考。克拉波尔出版过一本他的传记———《伟大的腹语大师》———那是在一九六九年,书名取自艾许一首颇有自嘲意味、袒露不少内心情感的嘲讽独白诗。在写这本传记之前,他走完了所有艾许常走的行旅路线,威尼斯、那不勒斯、阿尔卑斯山、德国的黑森林山区,以及法国布列塔尼的海边。在他最后几趟冒险中,有一回,他前去重构了鲁道夫和爱伦·艾许在一八四八年夏天的新婚之旅。他们俩曾在一个暴风雨的日子里,搭乘轮船,横越英吉利海峡,然后坐上马车,前往巴黎(克拉波尔则是坐着轿车循着他们的路线前进);接着,他们搭火车,从巴黎来到里昂,继而乘着小船,一路顺着隆河,去到普罗旺斯。人家的旅行是在滂沱大雨之中,而一向办法最多的克拉波尔,则弄到了一艘运载原木料的货船,然后在树脂和煤油的气味里,很幸运地在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里出发;艳阳闪亮地照在黄黄的水面上,晒得他瘦长结实的上手臂一片焦黑。来到艾克斯,他在艾许住的旅馆落脚,学着艾许来了一趟远足,最精彩之处,就是后来走访沃克吕兹泉这个地方,诗人彼特拉克曾独自在此住了十六年,思量着他对劳拉崇高完美的爱恋。从克拉波尔在《伟大的腹语大师》中所描述的沃克吕兹泉中,可以看出他这趟旅行到底收获了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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