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诗里,神子并没有发声说话,倒是罗马僧侣道出了这则故事———他这个户口调查员,净是搜罗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尽管他天性如此,尽管他有那种好做官样文章的小人物习性———不过当他见识到这个人的存在,竟能影响这么一群信徒———见他们个个心甘情愿为他而死———或是安于贫困———难道他丝毫不觉惊讶吗———“这对你毫无差别可言”,他这么写道,透露着万般的不解———但我们可清楚得很———因为他已为他们打开了永恒之门,而他们也已隐约看见内心的光———阐明了现世的利益———难道不就是这样吗?
会不会是我自己太单纯了?可是他———那样地为人爱戴,又那样地消失、那样地死于残暴———难道他只是个平凡人而已吗?
你曾用十分戏剧化的方式来呈现他的大爱———拿撒勒人家里的那些女人———是那么需要他的慰藉———而此刻却消失无踪———热情有余的玛莎和爱幻想的玛丽,都以各自的方式弄清楚了他的出现所代表的意义———虽说玛莎将这看作一道家法———而玛丽则把这看作一道消失的光———至于拿撒勒自己怎么看———总之他在那一瞬之间———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了———
啊!多么难解的谜题啊!我笨拙地学着你这位大师扯了一堆独白,现在终于撑不下去了———我是不是已经把存在于真理之中的生命力说得够清楚了呢———还是只把信仰———把需要———呈现出一番戏剧化的话语而已?
你会不会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成了基督门下的使徒,什么事情全都为了众生?我这可说到哪儿去了———我这到底是把自己———扯到了什么地方呀?
告诉我———他活着———是因为你
嗳!我亲爱的兰蒙特小姐,我这可被绑在火刑柱上了,我一定要撑到最后才行———不过从很多方面看来,这等遭遇还是和麦克白不太一样的。收到你来信时,我先是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还没被判处驱逐之刑,然后呢,为了能得到更好的判决,我思量多时,将信翻呀转的,真怕将来有哪一天,它会对我宣判说:烧了艾许!就让他化成灰好了!①
打开信来看,发现字里行间溢满了丰沛的灵魂,跃动着炽热的信仰,而且对我写的文字竟有如此细腻的体会———我指的不光是我那封充满疑点的信,还包括我那首拿撒勒诗篇。你知道那种感觉———你自己也在诗———当一个人踽踽独行写下了这么一则故事———心想着,这里的笔触很不错———这个构思改换成那个———会不会太明显反而不合逻辑?———浅显易懂之处似乎着笔太深了点———这个人可以说是最憎恨一目了然的义理了———可是,一般人就要这样的东西,然后又扬言说它太过单纯、说它自命不凡———很明显,这个人原本想要传达的道理,全都因为其中的高深莫测不见了———然后———在这个人心里,以及读者心里———故事的生命力跟着慢慢消失殆尽。
而后,你却出现了———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就把什么都看透———整个故事因此重新活了起来———你甚至在最后提出了那个疑点———他这么做了吗———拿撒勒还真活着吗———还有他,这位神人,在他自己征服死亡之前,他当真曾让死人复生吗———还是说,这一切就像费尔巴哈所认定的,只是缘于人类企图借由故事实现自己的欲望而已?
你问我———告诉我———他活着———是因为你———
活着———是啊———可是怎么活呢?要怎么活呢?难道我真的相信,这个人果真走进停尸间,一声命令就让尸身早已腐烂了的拿撒勒起身行走?
难道我真的相信,所有这一切都只是虚构自希望和梦想,是则屡经篡改的民间传说,润饰改编只是为了能让单纯的人深信不疑?
第四部分 第94节:第十章 往来书信(8)
我们活在一个历史科学化的时代里———我们筛选着我们的证据———我们多少也清楚见证人的说辞为何,知道自己在相信他们之前,一定要三思———然而这个活死人(我指的是拿撒勒,不是救他的那个人)看到了什么、向大家说了什么、想了什么,又如何信誓旦旦地跟他亲爱的家人说,跨过那道可怕的界线之后是些什么东西———则只字未提。
所以说,如果我建构了一则虚拟的见证词———那说辞十足有理十足可信———是不是等于我在用我的虚构为真理注入生命呢———还是说,我在用我一发不可收拾的想象力,把个大大的谎言说得言之凿凿呢?我这么做,是不是就跟那些福音传道士一样,只是在翻造来生的种种?还是说,我跟那些虚妄的先知一样,一再把空气吹入不实的幻象里?我是不是像个巫师一样———一如《麦克白》里那几个巫婆———把真话和谎言掺和成亮丽的模样?还是说,我只是个无足轻重、抄写着预言书的人———诉说的真理其实全来自己身,使用的故事其实就是属之于我,就如同普洛斯佩罗认定卡利班①属之于他那样———只是我毫无机会大声说出,我那可怜的古罗马户口检查员,一个头长得圆滚滚的混账,其实是属于我自己的,其实根本是一张供我高声鸣叫的空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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