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他和村支书见到在医院做临时保安员的老庚。那老庚奔忙了大半天方才打探到他儿子朵芒草的尸体的下落。原来,由于他付不起儿子的医疗费,医院已将他儿子的尸体卖到省卫校作人体解剖学的示教标本了。虽然他不知何谓人体解剖学,但他听说所谓的标本就是将死了的家畜牲口或蝴蝶虫儿什么的摆在当阳之处任人观赏。想到儿子死去之后还被剥光身子任人观赏,他的心如同刀绞,瘫坐在地板上哀号起来。
其实他为儿子取名“芒草”原希望儿子像大瑶山上的芒草那样顽强易生,却不料儿子的命根竟弱似水草,一折即断。“‘芒草’隐喻命贱若草,难怪他不草草了了自己的性命哩。”想起医院太平房管理员的话,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痛心不已。他满腹懊恼地翻了翻身,感觉枕席这边湿凉湿凉的,用手一摸方知是老伴的泪水打湿了凉席。
公鸡第四次打鸣的时候,朵老太婆已经穿衣起床了。朵老汉睡不着,便起身点燃桐油灯跟在老伴身后。“天还早,你再睡一会儿。”老伴心疼地说道。
“我想上龙王庙讨点香灰去问问道公,看娃仔的魂魄落在哪里。”
正文
(一)
火塘里的火明明灭灭,将燃欲熄,累累然满塘子不甘熄灭又难以燃旺的柴火像待产的妇人在持久的阵痛中碾转难安却依然虔诚等待生命瓜熟蒂落的欢畅。朵老汉神情颓废地蹲在火塘前茫然注视这几度将熄又几度重燃的火苗。微弱的火光映在他那靛蓝印染的粗布衣上,犹如微渺的萤光坠入无边的黑暗,泛不起丁点希望之光。其实他只需顺手操起脚边的火钳将火塘里的柴禾重新搭置为其增加一些空隙,薪火即可辉煌燃烧。然而他宁愿心怀塘火将熄的惶恐也懒得行这举手之劳。瑶族人忌讳塘火熄灭。因为,塘火象征家族的兴衰。
吊脚楼下,朵老太婆正在给猪喂潲食。她把猪槽放在猪圈中央还没来得及将潲食倒入其中,两头相互打斗的公猪已将猪槽掀个底朝天,一头肥壮的母猪则在一旁“努、努、努”地叫唤着,似乎想用自己的温婉制止一场情敌间的决斗。朵老太婆见才洗干净的猪槽被两头为情决斗的公猪践踏得粪迹斑斑,气得操起潲瓢向两头公猪身上狠打一通,两头公猪悻悻地退到猪圈角落,但彼此眼里仍充满敌意和斗志。朵老太婆矫正好猪槽并将潲食倒入其中,召唤母猪进食。三头猪在女主人的监视下,按“女士优先”的礼仪先后进食。喂完猪,朵老太婆提着空潲桶从吊脚梯走上堂屋。她刚上到堂屋便看见塘火将燃欲熄的样子,忙向蹲在火塘前的老伴儿惊呼道:“老挨刀哪,塘火都灭了,你见不见哩?!”惘然中的朵老汉被老妻的惊呼声吓了一大跳,即刻下意识地朝火塘里连连吹了几口气。“哎呀,你这个老挨刀哪,谁让你用嘴巴吹火了,那里不是有吹火筒嘛,你偏要得罪灶王爷?!”朵老太婆一边跺脚一边骂,并丢下手中的空潲桶,两手在腰围上草草摩擦一下,双手合拢地祷告道:“灶王爷消气,消消气,保佑我家火旺人旺噢。”“旺,旺,旺,男娃没了,香火都断了,还旺个屁啰,旺!”朵老汉说完抱头大哭起来。“这个埋怨我呢?活了一辈子穷得连娃仔的尸首都没有办法拿回来,你窝囊的还不够?!”“是,是,是,我窝囊,窝囊得连死仔都赎不回来,得了吧?!”朵老汉扯着发辫哀哀号道。“阿爸,阿妈,你们不要吵架了。你们就是吵满一夜也吵不回阿哥啊!”看着发辫凌乱,神情沮丧的父亲,朵桃花悲伤而无奈地说道。听到女儿的劝告,朵老汉神情迷惘地环视徒然四壁的家,心酸地说道:“都怪你哥命不好,投生在我们这个穷家。”“阿爸,家穷不是你的罪过。要怪只怪瑶寨山高路塞人愚笨,没有能力改变生活。”比寨子里其他女孩多读几年书的朵桃花一针见血却又无奈地叹息道。朵桃花的话为父亲减轻了些许压力,一家人不再争吵,沉默地围着火塘干坐了大半宿方才各自回房歇息。
半夜,下起了大雨,窗外随风摇曳的芭蕉叶唰唰作响,躺在床上的朵老汉碾转难眠。他想不通身板结实得连虎犊都打得死的儿子怎么像烟囱口的轻烟,说消失就消失了?他不知道此刻儿子年轻的灵魂该在哪里飘荡。他为自己派儿子赶早集的举措深感懊悔。前天,要不是自己主张儿子赶早市给山货卖个好价钱,他也不会被汽车压死。更何况那担山货不过是半挑毛薯和半担野果,就算卖得好价钱也无非是多得几块买盐的钱。
前天早上,在凤凰乡距集市五公里处马路上发生一场车祸,伤者被路人送进县医院抢救无效而亡。由于死者所在的凤梧寨地处偏郊,交警无法当日通知家属。昨天晌午时分,党支书把交警带到朵老汉家,告知其子于昨日遭遇车祸而亡。现尸体存放于医院太平房,要求家属前往处理后事。
噩耗传来,朵老汉顿感天旋地转,脑袋混沌如浆。直到现在,他仍不清楚自己是怎样挺过这两天的。他记得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儿子已由活蹦乱跳的愣小子变成了无生机的僵尸了。当满腹悲怨的他欲将儿子的尸首带回家时,医院派人追到太平间,要他结清儿子的医疗费之后,方可将尸体带走。可他哪能拿出两千六的医药费。他就是把家当都卖了也凑不够一千块钱啊!“老庚,你哪时候交清医药费,我便哪时候给你开门领尸体懂吗?唉,我说天下的名字千千万万,你却偏给儿子叫什么‘芒草’,这不隐射他命贱若草?难怪他不草草了了自己的性命哩!”管理员说罢锁上停尸房的门,摇着营养良好的肥头,一脸怜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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