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既然出不了门,大门里面我也有我的法子,世界上没有比破罐子破摔更容易的事儿了,给家里跑腿的小伙计,挑着担子走村串巷的货郎,甚至来家里干活的小木匠,一个都不放过,笑的暧昧而放肆,滴着水儿的眸子把男人们的魂钩出来又给塞回去,湘眉觉得自己很无聊,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为了报复丈夫?为了嘲讽情人?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压榨自己那些灰色的时光,用一种无聊的方式祭奠自己无聊的生命。
“你到底想干什么?”丈夫在车上问——自从上次在红船上撞破他们之后,丈夫再外出做小宗的生意通常会把湘眉带在身边。
湘眉咬咬牙,没说话,只是执拗地把头转向车帘子外面。
“这时候要是有杯毒酒,我立马给你灌下去。”丈夫咬牙切齿地说。灌下去好,一了百了,湘眉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一路上再也没有第二句话。
到目的地的第二天,吴先生却病了,病的不轻,大半夜的烧的直说胡话——最关键的是,这满口的胡话只是在不停的叫湘眉的名字,把湘眉冷硬的心一点点叫热,一点点叫软。原来,他并不是只会板着面孔看账本拨算盘,并不是只会在接过写满她心意的薛涛笺之后打几个哈欠沉沉睡去,并不是只会在她面前像一堵高大的墙一样只会让她想起庙里冰冷的泥胎菩萨。他其实也会这样温柔而无助的喊自己的名字,虽然只在病的神志不清的时候。做女人,还不就是倚仗那一点女儿娇痴,贪图那一点良人欢爱,得到了,也就罢休了。
湘眉大半夜披衣起身,穿过几条街去镇上敲开医馆的门请来大夫,又衣不解带的忙前忙后,丈夫的病好了,两人之间却又多了一份不自在:男人早服个软,女人早卖个乖,俩人早多这分心思,天底下不知道会多多少贤夫妻。虽然心里暖了化了,面子上也还是说不出口,还是僵着,就这么装模作样的僵着,僵到忙完生意一起回家。
走到樾河边上,涨潮了,渡船过不了了,只能绕道改走山路。说起来,这还是湘眉第一次坐车走山路,以往都是挑风和日丽的天坐船过河的。山路颠簸的要命,座位上虽然垫了很厚的软呢垫子,还是硌的生疼,湘眉好奇地想伸出头看看车帘外的风景,刚一望到脚下崎岖陡峭的石壁,湘眉立马觉得腿脚都软了。吴先生看了看妻子吓得有些发白的脸色,笑了笑,主动握住了湘眉的手,掌心的温度从湘眉的指尖一直传到心尖。
“你这么些年,一直是这样走过来的吗?”湘眉低声问道,垂着头不敢看自己的丈夫,她觉得自己心虚。
“十三岁离开家就走这条路,走过千百回了,见怪不怪了。”丈夫满不在乎地说,他一贯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在湘眉听来却觉得比沈先生那带着柔情风情的语调更多一分安全感,“你是第一次走吧?我早就习惯了。”丈夫补了一句。
习惯了,习惯了,你习惯了这条路,我习惯了这条河,我们却为什么一直没有习惯彼此?以后的日子里,湘眉每天晚上都这样问自己,问的自己的心鲜血淋漓彻心彻肝的疼——丈夫就那样在她眼前掉下了山崖,那条该死的山路,那辆该死的马车,为什么偏偏他们要在那天回家?为什么樾河偏偏要在那天涨水?为什么偏偏要走那条路?为什么偏偏要雇那辆车?当车轮瞬间歪向一边,车子偏离方向的时候,来不及反应的丈夫只能本能的将湘眉一把推向车外,那一瞬间,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在把自己的妻子推向安全的方向还是悬崖的方向,他只知道待在车上只有死路一条。摔下车的湘眉连站都站不起来,她只能拖着自己已经使不上力气的脚踝奔向山崖的方向,那里没有人了,不远处的山路上只有一个掉下来的车轮子,已经变形的让人不忍去看。
吴先生的尸身还是找到了,当然,已经扭曲到让人没有勇气去描述。丈夫入殓的那天,湘眉看到了很多人。幸灾乐祸的女人,躲躲闪闪的男人,高深莫测的老人,可是湘眉都看不见,她眼里只有一个人,此时此刻正躺在棺材里的自己的丈夫,那个不会琴棋书画不懂诗酒风月的男人,那个永远让她觉得拒人千里之外的男人,那个这辈子唯一一个打过自己耳光的男人,那个在高烧不退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躺在自己怀里喊自己名字的男人,那个在颠簸的马车上会握住自己的手却不会说贴己话的男人,就在最后一刻撒手了。山太陡,车太快,时间太短,来不及多说多想,只来得及做一个动作:放手——不该他放手的时候,他死也不会放;该放手的时候,他宁可死也要放。这样固执而勇敢的男人,自己却一直当他的固执是冥顽,当他的勇敢是蛮横,自己一直没完没了的娇痴贪欢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才想起牵他的手。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
棋残本无计,书尽但非才。
裙乱红袖舞,步醉意阑珊。
沧海唯一笑,良人不可来。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棋残本无计,书尽但非才。裙乱红袖舞,步醉意阑珊。沧海唯一笑,良人不可来……
自己一直在寻寻觅觅的良人,其实就在身边,只是等自己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葬了丈夫之后,湘眉好像变了个人,成天连门都不出,只是坐在天井里每天望着天,从洒进来的阳光判断这一天有没有结束,还有多久结束。她恨自己,自己一直只知道求爱,贪爱,却独独不知道谋爱;一直只知道自己的一肚子诗情画意浓情蜜意需要找一个出口,却不知道最合适的出口就在身边;一直只知道自己叩了门环没有回应,却没想到再多叩几遍那门自己就会开了——可是现在知道还有什么用?沧海唯一笑,良人不可来,良人不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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