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眯着眼睛望珠峰:“那么老高,警察上不去,直升飞机也上不去,死了就死了……”
鲁三国说:“山上离神近,神会看到的。”
白沙说:“我不信神。”
鲁三国笑笑,不说什么了。
白沙又说:“妈的,上上下下,已经磨叽了一个月了,什么时候才真的出发啊?我已经急不可耐了。”
鲁三国说:“那要听领队的。出发之前,要举行个煨桑仪式,朝天上撒青稞,要是山鹰来吃,我们就出发。要是它们不来吃,暂时就不出发。”
白沙说:“死活由命,跟鸟有个鸟关系!”
鲁三国说:“我们要懂得尊重一些东西,尊重神意,尊重天气……白沙,你除了学登山技术,还应该学点登山的规矩。”
白沙顿时变脸了:“规矩?你懂做人的规矩吗?”
鲁三国愣了愣:“你想说什么?”
白沙朝后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少给我装糊涂!你朝我的家里吐过一口痰,你当我不知道?我不会就此罢休的!”
鲁三国想了想,平静地说:“白沙,你还应该学点登山人的心态。”
白沙笑了:“你他妈让我学会宽容,对吗?告诉你,咱俩的账必须清算!”
微微走过来,大声问:“你们在吵什么?”
白沙狠狠瞪了鲁三国一眼,掉头走开了。
返回大本营的时候,白沙看到路边有个指示标,上面写着“珠峰保护区”,已经快倒了。白沙发现,那个“区”倾斜之后,变成了另一个字——“凶”。
他的心里立即有了yīn影。
这天晚上,微微感冒了,头疼得厉害。
在帐篷里,白沙把微微抱在怀里,要给她揉脑袋。
微微推开了他:“我没那么娇气。”
白沙再次qiáng硬地把她抱过来,继续揉。
鲁三国正巧走进来,他有点尴尬:“怎么了,微微?”
微微说:“我没事儿。”
鲁三国给他们送来了暖贴,他离开之后,微微对白沙说:“没有你的时候,我跟他们一样,没人把我当女人。你一来,硬是把我揉成了女孩儿!”
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营地后的山坡上,煨桑仪式即将开始,肃穆而宁静。
协作和向导焚起烟雾,并在煨桑堆上添加松枝、柏枝、糍粑、酒浆。接着,大家跪拜叩首。喇嘛念起经文。微微胸前挂着一块玉观音,她拿下来,放在嘛尼堆上。
一个藏族向导正在往上面粘一块粘粑。
一个藏族向导手握稻米,对着珠峰方向,双手扣出了莲花状。
被供奉过的牦牛ròu,被一点点分割。鸟儿把它们带到了天上。
大家把冰镐放在祭坛上,祭奠结束之后,取下。
大家把青稞撒向嘛尼堆上空。
几只山鹰在天空盘旋了一阵子,纷纷下来啄食。
大家互相撒青稞,跳起锅庄舞。
微微左手挽着白沙,右手挽着鲁三国。微微和鲁三国都跳得很开心,白沙心不在焉。
接下来,登山队要正式登山了。
白沙整理背包的时候,掏出那把老式刮胡刀,装进了内兜。他知道,那么高的地方,多一根牙签都不能带的,但是他必须带上这把刮胡刀——如果不是为了要命,他也不会来这里玩命。
大家出发了。
他们选择的路线是珠峰北坡。
天上的云彩就像白色的经幡。
冰川上全是冰碛石。偶尔有牦牛的身影,在雪坡上缓慢地移动。
微微走在前头,时不时停下来,望着一块巨大的即将融化的冰,似乎陷入悲悯和沉思。
白沙走到她身旁,她说:“再看看它吧,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它可能就不在了。”
白沙心里说:你该多看鲁三国几眼,等我们下来的时候,他也不在了。
到达前进营地之后,白沙就坚持不住了,戴上了氧气面罩。
微微劝他到此为止,被他固执地拒绝。那天晚上,风大得惊人,帐篷门都关不住,从外面看,那些帐篷被风chuī得就像几只大皮球。
白沙和微微和衣躺在睡袋里。白沙一边艰难地喘息一边说:“微微,要是这次我不来,你会不会和那个鲁三国睡一个帐篷?”
微微说:“有可能啊。”
早上,风一直在刮,至少每秒35米。两顶帐篷被chuī到了谷底。
白沙开始咳嗽了,他一个人躺在帐篷里昏睡。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微微和鲁三国在说话。他爬起来,走出去。
风把他chuī了个趔趄。
那个怪人又出现了!他蹲在更高的地方,看着他笑,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他的神态竟然十分安闲,就像放羊人蹲在山坡上,端详缓缓移动的羊群。
白沙愣愣地看着那个怪人。
很快,对方就消失了。看得出来,他对这里的环境太熟悉了,就像是他的家。
微微没有和鲁三国在一起,领队阿桑把她叫去,重新分配向导了。
这一天,风停了,大家继续攀登。
白沙又戴上了氧气面罩。
鲁三国、微微、白沙走在登山队伍的最前面,三行脚印,两行重叠,一行偏离。就像三个人的关系。
终于,他们来到了珠峰的雪线,都穿上了技术装备,然后顺着协作铺的路线绳,渐渐bī近了北坳冰壁。那个冰壁垂直高度400米,坡度50度—70度。
附近经常看到不知哪一年留下的路线绳。冰川变化快速,有的路线绳被埋在了雪里,有的路线绳竟然悬在了半空中。大家走之字型路线。
微微叮嘱白沙:看到两根绳子重叠的话,选新的。
前面出现了一个金属梯。金属梯下面是白色的深渊。鲁三国过金属梯的时候,白沙紧紧盯着他的冰爪鞋。如果他掉下去了,就省得白沙下手了。
可是,鲁三国平安地走了过去……
他们到了北坳的C1营地。海拔7028米。远处的章子峰被锁在云雾中。
向导让队员们戴上氧气面罩开始吸氧。鲁三国拒绝了。白沙想,这小子体力真他妈好,估计,到时候得在他的脖子上多锯几下刀子。
第二天,天气没问题,大家继续朝上登。
氧气越来越稀薄,大家的步伐越来越艰难。
朝上方或者下方望去,偶尔可以看到其他登山队的身影。
傍晚到达C2营地。
第三天huáng昏,他们到达C3营地。这里的地形是倾斜的,微微的帐篷无法搭建,白沙束手无策,鲁三国从远处找到一具尸体,他把尸体拖过来,垫在了帐篷下。
这一夜,白沙和微微在一个帐篷里休息。微微躺在睡袋里,白沙用绳子挂在自己身上,只是打了几个盹儿。
半夜过后,大家补充能量棒,离开帐篷,要冲顶了。
漆黑的珠峰。
向导的荧光棒在闪烁。
微微在奋力攀爬,步步惊心。
到达海拔8800米的第三台阶,离顶峰只剩下44米了。
一段横切的岩壁,30厘米的通道,下面是万丈深渊。前面排了20多位登山者,等待通过,造成了恐怖的“堵塞”。
白沙、微微和鲁三国在第三台阶下等了两个多钟头,手脚都失去了知觉。
最后,微微放弃了,她选择了下撤。
白沙和鲁三国陪着微微,一同下撤。
白沙发现,到了8000米之上,可能是反应迟钝的缘故,他心中的仇恨已经dàng然无存。在这里,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念头,朝上走,朝下走。
人与人之间复杂的社会关系,统统被洗掉,只剩下了最原始的自然关系——互相关怀,互相帮助,互相支撑,一起回家……
天亮之后,刮起了风雪。向导们走在前面,渐渐不见了踪影。
走着走着,白沙看见了一个人影,他远离路线绳,在倾斜的雪坡上轻快地奔走,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中了。
雪山之上是个哑巴世界。
大家都包得严严实实,只有缓慢的动作。
而且,白沙没有力气喊叫,就算他喊叫,另外两个人也听不见。
他十分确定,他反复看到的是同一个人,一个葬身珠峰的冤魂。
走过C1营地之后,天气变好了,三个人解开主锁,离开路线绳,结绳组下撤——所谓结绳组,就是你拴着我,我拴着你。鲁三国在前面,白沙在中间,微微在后面。白沙感到很意外,他来珠峰是想杀了鲁三国,却一直没下去手,现在,竟然和他结了绳组,生死与共了。
这时候,他们已经摘掉了氧气。
前面是个冰崖,三个人必须从旁边切过去。
没想到就在这时候,白沙听见微微在身后发出一声尖叫,还没等他回头看,微微已经从他身旁冲了过去,姿势就像坐滑梯,速度极快。
她滑坠了!
白沙没有经验,大脑一片空白。
微微翻过身来趴在地上,奋力用冰镐制止滑坠,可是无济于事。
鲁三国也愣了一下,不过他迅速反应过来,立即用脚蹬住了一块冰雪中突起的石头。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了白沙一下,他也跟着滑下去了。
他的身体不断地撞在突出的石头上。
他知道在雪山环境中发生滑坠意味着什么,他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死了。
当他被鲁三国的绳子拉住的时候,竟然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时候他离冰崖大概10米远,而微微已经滑下去,悬挂在冰崖之下了。
白沙赶紧用冰镐固定住身体,在冰雪上打了个锚点,拴住了身上的绳子。
接下来,两个男人完全可以把微微拉上来,可是,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有个人突然从雪地里冒出来,正是白沙见过的那个怪人!他抖了抖身上的雪,然后走到冰崖边缘,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他的脸上一直挂着被冻僵的微笑。
下面是个狭长的冰窟,微微只要掉下去,必死无疑。就算不死,任何人都无法把她弄上来。
白沙大喊一声:“你gān什么?”
那个怪人看着他,说:“你们闯进我的家,你们要gān什么?”
白沙说:“你是谁啊!”
怪人说:“我是猎人。”
说完,他一下就把绳子割断了。白沙甚至没听见微微坠地的声响。
第十八章雪山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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