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巾断指案,会继续进行下去。
那兰在食堂打烊前的最后一刻买了饭,落座独享,脑子里满满的仍是米治文创造的那个古怪的字。间或,那个同样古怪的小楼和小楼的主人们也会冒出来。半天之内,就有太多的古怪。
楚怀山比想象中年轻了许多,和蔼,谦逊。他的奇特处在于万事的细致入微,一双拖鞋,也会生出许多讲究。更令人捉摸不透的是那位四姨。那兰不用和她更多jiāo流,也能感觉出那份遮掩不住的敌意。为什么?母xing的保护和妒意?好像我还没有流露出一丝意向,要和她的奇才外甥高山流水共知音吧?
她瞥一眼桌上安静的手机,昨晚后,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再没有闪起过。秦淮又在开什么拙劣的玩笑?
“兰妹妹,发什么呆呢?”一个女孩在那兰身边不邀而坐。这是个爱笑的女生,也许五官并非那么jīng致无瑕,但那永远浮在嘴角的笑意,为她增色无限。
陶子!
虽然只有几个小时没见面,那兰看见陶子的感觉,已是如隔三秋。和音乐学院小别墅楼里那两位古怪人物见过面后,陶子的到来是一种欣慰。
陶子是那兰的大学同窗,也是研究生的同窗。不学习的时候,两人仍是同窗——住在同一间宿舍里。两个人知心,已经到了你说出上句、我能接出下句的地步。这两年来,有些爱捉弄人的男生会往她们的邮箱里转发耽美小说,最初两人大怒,稍久,自诩脸皮已成百炼jīng钢,不再计较。
那兰说:“还能有什么,当然是在想念某人。”其实她主要在想某个字,但知道自己不这么说,陶子也会来刺激她。陶子不知多少次劝她,将秦淮从她生命里踢出去。但她做不到。和谷伊扬短暂重逢、那段旧qíng得而复失后,那兰自己也不知道,呆呆思念的时候,想的是谁。
陶子冷笑说:“你骗谁呀,如果真在想秦某人,你才不会说呢。”
知我者小陶子也。
“那我说实话吧,今天又见帅哥了。”那兰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将对米治文的恐惧一并说出来。陶子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希望最好的朋友卷入她生活中最危险的一面。但又觉得这个想法可笑:米治文是一截缚在病chuáng上的朽木,究竟能有多危险呢?
血巾断指案,会继续下去!是毫无根据的恐吓,还是毫不婉转的预告?
陶子听那兰说完楚家小楼的见闻,吃饭的动作慢下来:“这个人还真有点意思。‘广场恐惧症’都是后天的,不知道楚老先生有过什么样的遭遇。”
“第一条,父母双亡,这样的孩子从小就会缺少安全感。”那兰想,自己的这份不安全感,是不是也源于父亲离奇被害呢?
陶子说:“至少有个宠爱他的四姨。”
“我想,谁也代替不了父母吧。”那兰更想说的是,小楼里最有趣的其实是那位四姨。
“第二条呢?”陶子问。
“这位高人童年时可能有过口吃。”那兰说,“没有太多根据,只是听他说话,用的都是短句,断句似乎也有些奇怪,有时候会断在不该断的地方。有口吃的孩子在学校里会被取笑,因而产生对外界社jiāo场所的恐惧。”
陶子说:“你一下子讲到我的痛处了。今天去江医给那些孩子们上《心理学导论》,现在的同学们呀,态度恶劣得无以复加。”
那兰吃吃笑:“尤其看到你这个心理学美女教师,男同学看到了花瓶,女同学羡慕嫉妒恨,态度如何好法?”
下午轮到那兰在本系做助教,忙到五点半,正准备收拾离开办公室,手机响起来。
微微出乎那兰意料,是楚怀山。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想你……”
那兰脸一热,他怎么可以这样?!难道这奇才还是个多qíng奇才?
她随后才听懂,楚怀山其实说的是:“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想你,提到的那句话,米治文的话:只有你,可以解开,这个谜。”那兰苦笑,想起刚和陶子聊过,楚怀山说话短句多,有时候停顿断句不明之处,会让人误解。
“请接着说。”那兰知道,楚怀山一定有了思路,才会打电话来。
“既然只有,你能解的谜,那么这个字,特别之处,也一定,和你有关。这个字,上面是‘人’,或者‘入’,最底下是个十字,都很常见。唯一独特的,是中间部分。”
“有点像‘田’的那个字吗?”
“但肯定,不是‘田’字。”楚怀山听上去很自信,“古往今来,所有田字,写法都是,包口的。而这个,下面是,开放的,而且中间,有两根竖,更像‘册’的写法。”
“那又会是什么字?或者,根本就不是个字。”
“你有没有,种过庄稼?”
那兰觉得荒诞:“我是小镇姑娘,没有种过田。”
“但你一定,见过田地,对不对?”
“当然……但我听你刚才的意思,中间那部分肯定不是‘田’字。”
“听好了,”楚怀山此刻听上去像是位大叔,“现在,是‘只有你’的部分了。你认真回忆,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标志?可以是幅画,是座建筑,是个雕塑,总之,和中间部分,很相像的,很可能,在田里。”
“标志?在田里?”那兰自语,努力回忆着。隐隐约约,有些影像在她面前晃动,有些旧事浮上脑海。
她静静想了一阵,楚怀山没有出声,给她时间和安静,让她专心思考。再开口时,楚怀山说出了关键:“和死亡有关的——你要解的,这个谜,和‘血巾断指案’有关,和死亡有关。”
那兰忽然站了起来,刚才那些隐隐约约、飘忽不定的影像,似乎在刹那间联接在一起,通过死亡联接在了一起!
“我想起来了,中间这个部分的形象,我的确见过!”
“哦?”
那兰想起来,那年深陷“五尸案”中,自己在岭南一个郊外,找到了“岭南第一人”邝景晖的族墓。墓地之外,立着一座高高的牌坊,写着“邝氏荫土”四个字。“一座牌坊!就是那个字的形状,而且是在田间……当然还和死亡有关,那牌坊在一片墓地门口!”
楚怀山又沉默了片刻:“的确像极了,最常见的,牌坊格局,三间四柱。米治文没说错,只有你解开了,这个谜。”
“解开了?”那兰一怔,随后渐渐领悟。
米治文的怪字,最上方是“入”,中间是只有那兰可以认出的牌坊,代表了田间的墓地。这说明倪凤英的下落,就在墓地之中,多半已“入墓”。
入土。消失的生命。
哪处墓地?
楚怀山还在沉默,那兰知道他要让自己得出结论,小心翼翼地问:“最底下的十字,是找到墓地的线索?那会是哪里?也许是某个墓地的名字?”
“‘血巾断指案’都发生在江京。”楚怀山继续在暗示。
“江京最主要的墓地是万国墓园,另外好像还有好多家比较新的墓园,都在五环之外,一个叫‘柏桥墓园’,还有是什么……”
“‘西山公墓’、‘永陵园’、‘忘川公墓’、‘梅鹤堂’……名字里都没有‘十’。”楚怀山虽然足不出户,但显然是个老江京,对墓园名如数家珍。
入、墓、十字?入土后的“十字”?
那兰脱口而出:“基督教!江京有没有基督教公墓?”
电话那头,楚怀山叹出一口气,带出无法捉摸的qíng绪,感慨?莫非他已经猜到?过了片刻,他说:“江京有一个,天主教公墓,在老天主教堂后面。文园区、和滨江区jiāo界,离你们江大,不远。早先是租界区,当年,外国人死后,不愿尸体腐臭、漂洋过海,回乡下葬,就葬在那块墓地,当然,还包括,少数本地的,名流教徒……”
那兰已经坐回书桌前,开始上网搜索:江京天主教公墓,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半亩塘路一百五十三号。
真正的豁然开朗来临:像田又不是田字的,是亩字。田字上方的一点一横,也像个“入”字!
楚怀山继续说:“不过,那里,早就停止殡葬……”
那兰想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陪着他,迈出小楼的第一步。
他有足够的准备吗?第一次涉足户外,就是去一个墓地?
如果一切恐惧症都是源于内心的不安全感,凭什么自己的陪伴,就能安抚他多年沉积的焦虑?一步步来吧。
她只说了声“谢谢”,就匆匆奔出办公室。
如果在电话里和楚怀山多聊几分钟,那兰会知道,江京市区内一共有五座天主教堂,其中圣母堂和江京圣若瑟主教座堂在文园区,而圣若瑟主教堂是江京唯一有公墓的教会。那兰在半亩塘路中段走下出租车,来到公墓的铁栏大门口,面对着一个曾经洁白、如今黯淡的汉白玉石十字架。
入、田、十;入、墓地、十;亩、十。无论这字的真正解法是什么,那兰已经离谜底极近。
铁门上着锁,如果再等片刻,等天色尽黑,或许可以翻门而过,但那兰没有天生的飞檐走壁的偏好,于是选择绕过街角,敲开了教堂的大门。
“开放的时间已经过了。”应门的修女柔声拒绝。她四十余岁的样子,满脸的恬淡。
“我……不是来做弥撒的。”那兰不知该怎么介绍,“只是想,看看你们教会的公墓。”
修女极好的耐xing:“公墓已经三十年不葬人了,而且,已经被市里定为历史建筑保护场所,一般不对外开放……”
那兰的手机忽然闹起来,打断了她寻找借口的苦思。
又是楚怀山。
“突然想到,你可能,进不去那座公墓。”这时候的奇才,更像事后诸葛亮。
那兰轻叹,向修女歉仄一笑。修女笑回,掩上了门。
“你真是料事如神,早点告诉我多好?”
“才想到不久,真的。巴队长给你的,是错误印象,我是个,智商平平、qíng商低下的人。”过分的谦虚是什么来着?
那兰若有所悟:“但是,你既然打电话来,一定不只是来做检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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