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言辅德吗?语言的言。”
那兰对着手机摇头:“他能帮我开启公墓之门?”
“没错。言辅德,从一九六三年起,担任江京天主教区主教,直到一九九八年去世,去世后,就埋在公墓里。”看来修女刚才说的“三十年不葬人”之说,有待商榷。
“你要我冒充言辅德的亲人?”
“下回见到巴队长,猜猜我,会怎么夸你?”楚怀山的微笑似乎可以透过手机视频过来。“确切说,你要自称是,他的外孙女。言辅德只有,一个外孙女,九十年代末期,随父母,移民加拿大,和你年龄相仿。”
“你认为修女们会相信我信口开河?你是不是还能提供假证件?”那兰想象着自己再次吃闭门羹后的尴尬。
“不,你不是,信口开河。从现在起,你就是,肖华月,言辅德的外孙女。你不用出示证件,只要让修女,问一下,现在的主教,鲍广友,记不记得你,已故老主教的,外孙女,小月月,你吃过,鲍主教家,后院的枇杷。”
那兰听到“小月月”,立刻想起网上几乎已是百年前的那起公案,浑身一阵发冷:“这些二十年前的细节,您老是怎么知道的?”
“谁又会想到,二十年前的一份,《教友之声》,可以通过,市图书馆网站,远程登录浏览。鲍广友在,教会的地位,是言辅德,一手扶植。鲍家经常办,教友联谊,《教友之声》的通讯里,讲到,言辅德全家,都参加,小月月,当时五岁,已经会唱圣歌……这些我都,发给你……”
那兰再次敲开教堂大门,同样的修女,带着耐心略减的微笑。
“再冒昧打扰一下,”尽管谈不上胸有成竹,那兰的底气还是足了些,“您刚才说,这公墓,一般不对外开放,想必有特例。”
“如果墓主的亲属来扫墓,预约一下,我们会安排。”
“噢……预约……可是,来不及了,我明天的飞机,就要回加拿大了……”
“你是……”门口灯影下,修女淡淡的眉毛轻挑。
“我叫肖华月。我的外祖父言辅德葬在公墓里……”
甫降的暮色罩着尘封的墓园,那兰努力说服了修女不必陪来,独自穿行在一排排墓碑之间。
四百多个墓址,那兰在手电光照下一一看过。自从亲身经历了两起大案,度过了一连串惊心的夜晚后,那兰早养成了携带手电的习惯。
不出所料,墓碑上没有看见倪凤英的名字。“血巾断指案”的凶手显然没有那么明目张胆,为自己的受害者竖碑立墓,将自己的罪行昭告天下。
这说明,断指案的凶手,骨子里并非是那种挑战权威、挑战公共法则的离经叛道人士。
而是个懦夫。
懦夫犯罪的目的,似乎也并非为了彰显自己的作案能力。所以他将三十年的罪孽都小心翼翼地掩盖起来。但为什么,又留给世界血巾和断指?
看来,和所有系列杀人犯一样,他在试图表达什么。
想表达什么呢?
是不是,如果无人能解其意,血巾断指案就会如米治文所预言,继续下去?
在这一刻,那兰几乎可以否定米治文,否定他就是元凶。米治文更像个二三流演员,唯恐自己不够戏剧化。如果是他一手导演了断指案,很难想象他会三十年来压制住炫耀的冲动。但他又是怎么知道倪凤英的下落?他为什么指点自己到了这片墓地?
身边地下有数百架尸骨,哪具是倪凤英的?
那兰有些无望地环视着墓园:难道真要我掘地三尺?上帝也不会同意。
米治文也不会同意。大师真正的乐趣还在后面,他正焦急地等着我回去,所以不会把仓颉游戏的初级入门第一关设成国际奥数竞赛的难度。
要简单的思路。
那兰踱回公墓的铁栏门口,停在一面锈迹斑斑的铁牌前。那兰扬起手电,铁牌上嵌着一张印在塑料板上的墓园一览简图,显示着整个公墓的轮廓,其实就是一个长方形,由两条十字jiāo叉的方砖路简单地划分成上下左右四个部分。
那兰的目光停留在十字jiāo叉的方砖路。
又见“十”字!
她快步向前走,走到了十字jiāo叉的方砖路正中。她俯身,手电光照在路正中的那块方砖上——这也是整个墓园最正中的方砖。除了它特殊的位置以外,这块一尺见方的砖没有任何独特之处,和周围的邻居一样,砖面如老者的脸,因日久风霜而现出皱纹般的裂痕。
那兰从包里取出一把小刀——这又是她经历了两起大案后养成的“良好习惯”。小刀cha入砖与砖的fèng隙间,那里是尘土肆nüè和新chūn润雨的jiāo替而填塞的污泥、嫩糙和青苔,如同人与人qíng感的隔阂。她挖出了泥、糙和青苔,掀起了那块方砖。
奠基方砖的砂石已随岁月流失了大半,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抹去这些砂石,是被连绵细雨柔软的灰黑泥土。小刀被当做小铲,挖去三寸左右厚的泥土,停了下来。
土里现出一个小包。
手电光聚焦在一个浅绿为底,huáng、蓝、绿相间的条格面尼龙钱包上,乍一看,很像国外的奢侈品牌巴宝莉的设计。那兰记得小时候在自家储藏室里“寻宝”,见到过母亲年轻时用过的这种尼龙包包。
同样见过的是尼龙钱包里的一张照片。
清丽无比的倪凤英俏立在清安江大桥前,微笑面对着无尽的青chūn。巴渝生给那兰的“功课”里,也有这张照片的复印件。此刻手电光下倪凤英的微笑也显得苍白,还能看出她眼中的一丝忧郁。
那丝忧郁,是不是有几分熟悉?不知为什么,那兰想到了楚怀山母亲的画像。
不知是不是因为蹲得久了,那兰觉得一阵晕眩。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细雨飘入眼,那兰的双目湿润模糊。
倪凤英早已离世——这远非新近冒出来的想法,但那兰还是觉得无法承受。尤其她想到,远逝的倪凤英,和自己近在咫尺。
她深呼吸,用嘴衔着手电,小刀和手齐用,又挖下去半尺左右。这时她可以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她甚至可以听见修女的惊呼:“你在gān嘛?”
她停下手,不是因为修女的喝止。
手电光下,泥土中显露出几根细小的白骨。
是手指的骨头。
她仿佛能看见,那只手绝望地努力伸向地面,垂死的呼救。
她顾不得手上的污泥,拿出了手机,拨通了巴渝生的直线。
12.寒梅怕冷
第一锨土落下的时候,她知道这只是整个漫长折磨旅程中的一站。
是其中一站,但不是第一站。
第一站已经呼啸而过——那瞬间袭来的刺心疼痛仍在萦绕,她从晕厥中醒来,已经缺了一根手指。她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只知道手指的伤口已经感染、化脓。
“求求你,饶过我,让我出来……”她的双眼即便能睁开,也是一挂泪帘、蒙着散落泥土,上面的人,透过泡着泥土的泪水看去,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放我出来,做什么都可以。”
“永远听我的话?”
“永远……”
纷落散土止住了,准备埋葬她的黑影停了下来。这是个好迹象。生存的希望还在!
但那个人的话语声再响起来的时候,希望就变成了绝望:“我知道,你只是想花言巧语,哄我放过你。但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保证你永远听话,再不会胡闹。”
铁锨翻动,更多的土落下。
“求求你……”这次,她努力抹去眼前所有的障碍,夜光下,她竟看见了他嘴旁的微笑。于是她知道,这是整个蹂躏旅程的终点。她不再哀求,她奋力向上爬。
但这dòngxué太深。
湿润的土,一锨锨落下。
她的手,绝望地伸向地面……
那兰惊醒,汗湿轻薄睡衣。
头在隐痛。她起身下chuáng,挤进小小的卫生间,冷水洗面,身体微颤,仿佛感觉微湿的泥土打在脸上。这已是连续第三个晚上做几乎同样的噩梦。她看不清梦中那少女的面容?是倪凤英?是马芸?是薛红燕?
她望着镜中人。是我?我在潜意识里进行着受害者角色代入,这是个陷得太深的危险信号。
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
头痛得更厉害了,那兰在chuáng边坐下,倾听着陶子均匀的微鼾。窗外还是绵绵不绝的细雨,雨声衬出夜的静寂。
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
只有你,可以解开这个谜。
半个小时后,那兰推开了那间重症病房的门,值班护士在后面轻声惊呼:“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的,病人在休息……”
那兰径直走到米治文chuáng前,对着chuáng上一动不动的枯尸凶狠发问,声音似乎不属于自己:“是谁杀了倪凤英?是你,对不对?你为什么仇视生命?你为什么要去糟蹋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给我个动机……”
“好让你睡个安稳觉,对不对?”米治文显然原本就没有熟睡,他在黑暗中睁开眼,双眼微红,“我就知道,你还会再来。”
隔壁病chuáng边坐着一位陪夜的家属,从瞌睡中惊醒,被那兰的愤怒惊得无语。
那兰盯着米治文的红眼睛:“你知道什么,告诉我,还不算太晚,或许可以不用再回到监狱。”
那家属听出了名堂:“什么?这个人是犯人?怎么把他和我爸爸安排在一间病房!”跟进来的护士也对着那兰叫:“你到底是谁,快出去,我要叫保安了!”另一个男子出现在护士身后,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护士又看一眼那兰,错愕地点点头,走上来,拧开米治文chuáng头的灯。那兰猜测,这便衣男子是巴渝生安排的一名警察,负责监控米治文的。
米治文冷笑:“监狱有什么不好?没有监狱,哪来我今日造字的成就?没有监狱,社会要多我一个恶魔……”
“到底是谁……”
“警察问了三天都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你以为你一个晚上就能成功?我这里可没有潜规则。”米治文似乎觉得自己很幽默,微笑,露出残缺歪斜的几颗牙齿,“你以为这三天里,巴渝生没有给我许诺种种华丽的未来?”
52书库推荐浏览: 鬼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