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用忧伤的眼神环视室内。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难怪这室内的布置有些过于细致,让人觉得日常用品是按照女xing的喜好来摆放的。但不知是因为李健本身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还是因为他不想触及对董倩的思念,花瓶里没有花,装饰画也倾斜着,屋里散发出一种没有生气的空虚气氛。
我正对面墙上的一幅蓝色郁金香的画倾斜得厉害,实在看不下去,就走上前,一边说“好画啊!”一边将它扶正。
“董倩要是看到画歪成那样,一定会说我的。她是个一丝不苟的女孩子。所以她整理过的东西要保持原样,尽可能不去碰。”李健的脸上浮现出寂寞的微笑。
“你不是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吗?”
“他们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李健顿了顿,说,“这镇子里的乡亲都很好,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上大学的学费也多亏他们资助。我去腾飞集团应聘时,并不知道董文鹏这个人,他也不知道我是他的私生子,一切真相都是和董倩恋爱后才慢慢揭开的。杨昭那时候希望董倩能嫁给杨文颐,所以拼命阻挠我们的婚事。他派人暗中调查,终于知晓了我的身世。杨昭为拆散我和董倩,把真相告诉了董文鹏。”
“董文鹏原来对我和董倩的恋qíng并没有表态,不支持,也不明确反对,可能当时他也觉得杨文颐是个纨绔子弟,我比他更值得相信吧。可是他的态度一夜之间就变了,坚决反对我和董倩的恋qíng,甚至把董倩关在家里,不让她见我。”
“那时董倩已经有孕在身,我怎么能舍得放开她?尽管董文鹏对我用了许多手段,开除、派人围殴、威bī利诱,都不能让我死心,他又不能真的杀了我。终于,董文鹏在无可奈何的qíng况下,认了我这个私生子,他有DNA检验报告,证据确凿,让我没法不信。”
“董文鹏这么做的目的是拆散我和董倩,他做到了。你可以想象我知晓这个秘密时的感觉,说是五雷轰顶都不过分。我整个人都蒙了,行走坐卧,都是下意识的,别人和我说话,我听在耳朵里,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饭菜在嘴里,完全不晓得是什么味道,双腿机械xing地行走,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无法面对董倩,这个除我外公外婆外,我最爱的女人,我准备和她共度一生的女人,竟然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李健yù哭无泪。
“为了让董倩离开我,彻底忘记我,我只能不告而别,冷酷绝qíng到底。我也想过做得委婉一些,不那么坚决,不让董倩过于伤心。可是你知道,感qíng这种事,聚就是聚,散就是散,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无论我找什么样的借口,都难免一场痛彻心脾的伤心。只是我没想到,董倩竟然走上了绝路。”李健说到这里,又掩面痛哭。
我只有无言叹息。李健现在的状态,活着和死去也没有太大分别。一次孽恋,毁了三个人的一生。
“董倩临死前知道了事qíng真相吗?”我狠狠心,继续问道。
李健摇摇头:“我不确定。”
李健紧紧咬住嘴唇。我非常明白他的心qíng。很难想象董倩仅仅因为父母反对婚事就会寻死,她多半也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她和李健所面对的窘境,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已经六个月大的胎儿。除去一死了之,无论她怎么做,都是一生伤心。
长时间的沉默。我啜了一口那非常难喝的茶,话题又回到案子上。
“就你对腾飞集团的了解,董文鹏死后,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呢?”我试着问。
“从常识上来看是杨文颐。因为无论杨昭是否继任董事长,再下一任董事长目前来看只可能是杨文颐。如果杨文颐和董卿结婚,腾飞集团就全部控制在杨家父子手里了。”李健分析问题的头脑倒很冷静。
“但是,”我故意提出反面意见,以试探李健的反应——毕竟,无论我俩怎样推心置腹地对话,李健目前仍是最大的嫌疑人,而且他家托盘里的那几个茶杯——也让我满腹疑窦,我试探说,“杨昭那个人是很难让人想象会做出杀人这种事的。我也曾见过他,看起来人品很温良敦厚。而且,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和董文鹏是朋友了。”
“不能说是朋友就没有杀害的理由。”李健冷淡地说。
我突然感到背上打了个冷战,不是因为从窗户外chuī进来的风,而是因为我感觉出在他英俊的外表下隐藏的扭曲的xing格,有种令人讨厌的东西。
私生子,一出生即丧母,在别人的同qíng中长大,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和幸运,又以不伦之恋和恋人的死告终。
他所经历的人生的辛酸是我这种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与此同时,他还在他人面前维持作为社会成员必须具备的勤勉、认真的形象。
想来从懂事的那天起,李健一直过着忍从和屈rǔ的日子,因而才养成这种习xing。但这种习xing如果稍稍过头,就会产生反作用,例如突然产生刚才那种冷酷的表qíng。我虽然能够对此表示同qíng,但是心里不舒服。
也许李健现在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对于我这种远方来客,他甚至连基本的待客礼节都没有。他如此地封闭自己,怎么会有人接近他呢。
“恕我冒昧,董倩去世后,你有没有来往频繁些的异xing朋友?”
“没有,”李健摇摇头,“别说女xing朋友,我连普通同xing朋友都没有jiāo往。”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我的心qíng十分黯淡:“那么说,没有人来过你这里了?”
“是的,谁也没有来。我也不想让人来。你是我在今年接待的第一个客人。”
“那么,腾飞集团有没有什么人知道你这个地方?”
“啊,杨文颐知道,他曾经来过这里,不过,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总觉得李健说话的语气和用词让人泄气,听着听着心qíng就变得忧郁。
“你这里有这么多漂亮的茶杯嘛。”我转换了话题,“如果用这样的杯子喝茶,应该很享受的,看起来你很懂生活。”
我本想挖苦他用粗劣的茶杯和茶水来招待我,但李健好像毫无反应。
“啊,那是董倩在比利时还是什么地方买的高级茶杯,她喜欢那类样式的。我一次都没有使用过。老实说,我对这些所谓jīng致生活的东西没有感觉,不喜欢也不想碰它们。”他的措辞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一般人要是过着这种寂寞的生活,怎么也会想办法改变现状的。可是我感觉这种生活倒正好适合这个男人。
“你的杯子有没有曾经借给或者送给别人?”我终于把话题转到正轨上,尽量不露痕迹。
“没有。这是董倩买来的杯子,怎么可能送给别人呢?不过,杯子数量像是少了,具体有几个我也不大清楚。”李健的表qíng有些迷惑。
“那么,”我说着站起了身,“打扰你了。”
“你要回去了吗?”李健坐在原位,没有要送我的意思。
“临走前,带我看看你种的蓝色郁金香吧。”我提议说。
“好啊。”李健说,“既然你对郁金香感兴趣,我就带你去看看。自从董倩去世后,我的生命里只剩下蓝色郁金香了,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他一边像个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反复叨咕着这句话,一边把我领到院子里。
院子很大,目测种了上万株郁金香,有粉色、红色、白色,最多的是深蓝色。空气中飘着郁金香的清香,是城市里闻不到的清慡味道,让人感觉连jīng神都得到了净化。
“你看,花已经开了。这里的郁金香要比其他地方的早开一个月。”李健说这句话时,表qíng中有了一点鲜活的东西。
我欣赏着那些可爱的花朵,心qíng同时莫名地伤感起来。一个生活支离破碎的男人种着清香的郁金香,孤独、寂静地生活在这座城市。虽然对于生活中满是雾霾的城市人来说,这种生活方式值得羡慕,但毕竟还是太悲伤了。
我的脑海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如果有人想进你家,是不是一定要经过这片郁金香花圃?”
“是啊。”李健说,“不然还能飞过去吗?不过话说回来,谁想进我的房间呢?没有值钱的东西,连小偷都不愿意光顾。”
13
2014年5月27日。yīn。
楚原市刑警支队。
回到警队,我对沈恕说:“我想董文鹏的案子已经破了。凶手虽然安排得很巧妙,却人算不如天算,他不仅没能误导我们,反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关键证据。”
我向沈恕详细讲述了我与李健见面的过程。
“目前只有一点我还没有想明白。”我说,“一般来讲,凶手犯过罪行后都会擦去指纹,可是这个案件中却检查出指纹来,而且是去世两年多的董倩的指纹。仅这一点就已经非常奇怪,我难以捕捉到犯人的意图——”
“凶手误以为那个咖啡杯上沾的不是董倩的指纹,而是——”沈恕微笑说。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在刹那间豁然开朗,打断沈恕的话,“他想嫁祸给李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后面这句话有些对沈恕不满的语气。
沈恕说:“不,我是在一分钟前才想通的,正由于你和李健的这次会面,许多疑问都迎刃而解。如你所说,董倩和李健热恋的时候,梦想着和他开始新的生活,并到李健的乡下住宅去过好多次,买了各种各样的日用器具,其中也有很多她搜集来的茶杯,那些茶杯现在还原封不动地保存在李健的住所里,由于只有董倩碰触过,所以留有她的指纹。而李健本人对于代表着jīng致生活的茶具之类的物品并不感兴趣,仅出于思念心上人的缘故,他才没有撤走茶杯。董倩死后,他一次也没有使用过,那些咖啡杯也一直摆在托盘上。凶手去过李健的老家,也知道他的房间里有许多董倩搜集的茶杯,却还没有达到完全了解李健xing格和心理的程度,因此想当然地以为茶杯上沾有李健的指纹,就把它偷走,作为杀害董文鹏一案中的道具了。如果茶杯果真如凶手设想的那样沾有李健指纹的话,警察最后肯定要追究李健的罪行。即使不这样,从杀人动机考虑,也会把他列为第一嫌疑人。不过,凶手机关算尽,最后却把自己bào露出来。”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苦心孤诣地嫁祸给李健呢?这样安排反而bào露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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