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_麦家【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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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孙双手jiāo叉放在小腹前,不动声色地说:“跟我走吧,我是执行命令的人,不要为难我了。”

  陈家鹄嚷道:“我就是不走,我就是要为难你,怎么着?我再说一遍,要么你有种就把我毙了,要么你们滚!马上滚!”

  老孙还是那样平静,“你不走,我们不可能走的。”

  陈家鹄冷笑,“要我跟你走,除非你先把我毙了,带尸体走。”

  老孙定定地看着他,抬起手去抠鼻孔,别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快如闪电地摆动身形,突然冲上去,拿出手铐,以迅不可及的手法把陈家鹄跟他铐在了一起:“对不起陈先生,你违抗军令,我只有带走你了。”

  陈家鹄气得发疯,猛甩着被铐住的左手大骂道:“你这王八蛋,你铐我算什么本事,你有种开枪啊!”

  老孙略一使劲,将陈家鹄拉了个踉跄,“我的任务是把你带回去。”

  陈家鹄极力挣扎,极力谩骂。老孙不闻不吭,默默发力牵着他走。陈家鹄顺手cao起一个家伙,高举着威胁老孙,“你如果再bī我走,我就砸断我的手!”

  老孙愣住了,不敢再bī他,正要好言相劝,陈家鹄瞪着眼说:“你给我闭嘴,我不会听你的,要跟我说什么先解开手铐,你以为我是坟地里的流làng汉,可以让你随便作贱!告诉你,即使一个流làng汉你作贱了他照样要付出代价,你想作贱我还要再投胎一次!没见过就这么铐人的,你的政府是黑社会啊,黑道白道都要讲个天道,我今天一没犯法二没有伤天害理,你要铐走我,休想!”

  老孙僵在那里。

  陈家鹄举起他被铐住的左手,怒喝道:“我再说一遍,解开手铐,不解我就砸断我的手!给你五秒钟,我这就开始数数,数到五,你不动手我动手,我说到做到,不信试试看。”

  “一。”

  “二。”

  “三。”

  “四……”

  见过不要命的,还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千钧一发,老孙不敢迟疑,乖乖地给他打开了手铐。陈家鹄二话不说,抬腿就走。走到屋门口,又转过身来,怒目圆瞪,对老孙吼道:“别跟着我,回去告诉那个姓陆的,我已经疯了,被他bī的。几年前我被鬼子就这么bī疯过,想不到我还有今天,被自己的同胞bī得寻死觅活。苍天哪,大地哪,你睁开眼看看,我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啊!”

  扑通一声,陈家鹄跪在门外,抱头伏地。

  气得老孙呆立在屋中,喷粗气,翻白眼。

  五

  几天后事qíng有了转机。转机来于多方面:机房街顾全大局的疏通,绞尽脑汁的攻心,还包括陆所长的外围攻势——动用关系,在军人俱乐部给大哥陈家鸿安排了一个当放映员的工作。

  机房街这边,李政从石永伟那里得知陈家鹄坚决反抗陆从骏后,为这位老同学的铮铮铁骨和凛然正气大为感动,同时他也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趁两边闹得水火不容之际做陈家鹄的工作,动员他另谋出路,去延安。

  李政如是这般向天上星做了汇报,天上星沉吟片刻,觉得李政说得在理,“既然陈家鹄已经跟陆从骏翻脸,宁死不从,我们趁势而上,因势利导,也许有一定的成功基础,但成功率不会高,很小。不过你的建议很好,让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新思路,我想见见他,跟他当面谈一谈。”

  以什么理由请他来?天上星召集老钱、李政、童秘书开会,最后找到了一个最佳理由:请他来与救命恩人道个别,送个终。“小狄是因为保护他牺牲的,他应该来与他告个别,送个终。”老钱的建议立刻得到天上星赞同,“对,这个提议好,有些事qíng我们不妨借机告诉他,这既是为他的安全考虑,同时也便于他了解我们。我们是真正的为他好,即使他现在不领qíng,还有今后。”

  就这样,老钱卸下伪装,戴着服丧的黑色袖箍,出现在陈家鹄面前。“是你,来来,进屋坐,”陈家鹄客气地迎老钱进屋,“我还在惦记你们呢,不知你们是不是回去了。”

  老钱沉痛地说:“小狄出了事,他想最后见你一面。”

  陈家鹄沉痛地立在小狄的棺木前,棺木上覆盖着鲜红的中共党旗,静静地停放在屋子中央。老钱指着棺材,对陈家鹄说:“其实,自从你来到重庆后,我们就住在你家对门,天天保护着你。”

  随后老钱把小狄牺牲的经过向陈家鹄从头细细道来,时间,地点,qíng节,细节,一五一十,有凭有据。这下,陈家鹄不仅是惊愕,而是傻了,魂不守舍,双膝发软,如在云端。他如梦如痴地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抓住老钱的肩膀,在沉默中爆发,“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谁让你们这样做的?”老钱叹口气,说:“因为只有我们知道你的生命有危险。”

  天上星适时走进来,边走边说:“这就是缘分啊,陈先生,我们偶然得知你回国,慕名邀请你去延安共谋抗日大业,不期巧遇你遭敌人追杀。不知则罢,知道了我们就要尽最大努力保护你,这也说明我们对你是诚心诚意的。”

  陈家鹄疑惑地望着天上星。老钱给他介绍:“这是我们领导。”天上星上前握住他的手,“很高兴认识你,陈先生。”陈家鹄却不知说什么,只支吾了一下。天上星友好地拍拍他,“人死不能复生,跟他告个别吧。然后我请你喝杯茶,好吗?有些事我想跟你jiāo流一下,我想和你做个朋友。”

  天上星的秘书小童是福建南屏人,父亲是个三代相传的茶商,小童记忆里最早的形象是母亲背着他采摘茶叶,那漫山遍野的青绿,一片接着一片,如大海波làng一样翻腾着,无穷无尽。每天早晨,父亲总是坐在屋檐下,优哉游哉地,泡茶,倒茶,喝茶,一杯接一杯,茶香从门fèng里钻进来,伴随着茶具碰撞的声音,使他的童年有一种隔世的感觉。生活在一个茶商身边,注定要与茶结下深厚因缘,现在他每天的生活就是从喝茶开始。

  喝的是武夷岩茶,叶片粗乱无形,颜色枯huáng,泡出来的茶水像huáng酒。这对出生在富chūn江边、从小喝惯绿茶的陈家鹄来说,是一次陌生的体验,在没有入口之前,他不相信这是茶水,而是药水。他甚至担心喝下这杯东西,他也许会被迷魂架走,醒来时可能已经置身在像这杯茶水一样昏huáng的大地上:陕北延安。但眼看主人率先两杯入肚,他也放开胆子,呷了一口,舌下顿时生津润滑,jīng神为之一慡。

  好茶!

  听话听音,天上星的开场白从茶起头,谈天说地,有理有节,有智有趣,率xing随意,收放自如,让陈家鹄有理由放下一颗一直悬挂的忐忑之心。他甚至想,这次谈话有可能像这壶茶:从不安开始,由惊喜收场。

  主人道:“请容许我首先向你道个歉,由于我们求贤若渴,我们的同志贸然地走进了你的生活,也许给你带来了一些意外的麻烦和顾虑。”

  客人答:“首长客气了,是我给你们带来了麻烦,以致小狄都牺牲了。”

  主人道:“小狄为救你而死,死得光荣。我想他一定是走得无怨无悔的,因为保护你的安全是他的任务。”

  “你们没有保护我的义务。”

  “怎么没有?你是我们中国人的骄傲,你归国是为了抗日救国,以你的才智和学识,将来一定能在抗击日寇的战争中建立功勋,我们当然有义务保护你的安全,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这个义务。”

  “首长过奖了,学生不才,受之有愧。首长找我想必有事相商,不妨说来。”

  “好,我们就言归正传,今天请你来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从道义上说,我觉得你应该来与小狄作个别,毕竟他是为你牺牲的。”

  “谢谢,理该如此。”

  “第二呢,我们感到你对自己的安危缺乏足够的认识,今天告诉你事实真相的目的就是要引起你的高度重视。”

  “谢谢。”

  “别老说谢谢,不用这么客气。现在我要说的是,我知道你不想去延安,至少目前没有这个想法,我理解、尊重你的选择。但现在,你在这儿的安全受到极大威胁,我们无法保证你不受伤害,去延安我可以保证,那边虽然苦,但形势没这儿复杂。这儿有大批汉jian、特务,还有黑社会,很复杂。怎么样,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

  “如果我仅仅因为怕死去延安,这样的人你要吗?”

  “你偷换概念了,不过你这么说我也就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我不会qiáng求你去的,我只想告诉你,我们延安很需要你这种人才,比重庆需要,虽然大家都是抗日,但重庆人才多啊,你到延安去可以甩开膀子大gān一番事业。”

  “谢谢首长厚爱,很遗憾,我确实没有这个考虑,请首长原谅。”

  “原谅谈不上,遗憾倒是有。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我相信我们的诚意你已经有充分的认识,哪天想去了,可以随时跟我说,我亲自送你去。”

  “谢谢。”

  “又谢谢了,哪有这么多客气,我可跟你不客气了,有些话,我得跟你直说。”

  “学生洗耳恭听。”

  “如果你非要选择留在重庆,我建议你去黑室。”

  “首长怎么知道我要去黑室?”

  “重庆就这么大嘛,杜先生又是我们的朋友,现在国共合作了,称兄道弟的关系,既是兄弟就要信息互通嘛。再说了,老钱他们天天跟着你,保护你,你有什么事能瞒过他们,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才。”

  “你为什么建议我去黑室?”

  确实,天上星出了一张怪牌,不论是陈家鹄本人,还是旁听的老钱和小童秘书(他负责泡茶),还是在外面过厅里“偷听”的李政,都觉得不可思议。大家都盼着看他的底牌。神秘的底牌,是鲜花,还是陷阱?

  天上星饮一口茶,一边亲自续茶水,一边慢条斯理地道来:“两个原因,也可以说是三个:一,与我们希望你去延安的初衷是一样的,就是为了你的安全,你去黑室就会有组织保护你;二,黑室是个极力主战的御敌部门,任务就是破译日军密码,需要你这种人才;这第三嘛,我了解杜先生这人,凡是他想要的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要到的。这就是我和杜先生的区别,可能也是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区别。”

  陈家鹄诧异地看着天上星,沉默不语。

  天上星笑道:“等着吧,杜先生一定有办法把你弄去,到时候我们就后会有期了。”看看时间,准备收场。坐在外间听他们谈话的李政见他们要出来,连忙躲掉了。李政暂时还不能bào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自然不能在八路军这里与陈家鹄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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