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鹄一走,李政就急不可待地跑出来,问天上星:“主任,你怎么建议他去黑室呀?”
“你没听我说吗?”天上星自问自答,“这是没办法的,首先,我们想拦也拦不住;其次,他的安全现在看来问题确实很大,鬼子已追到重庆,千方百计要杀掉他,去黑室对他的安全有利,我们没这么多人力长时间去保护他。”
“可进了那鬼地方,我们就很难跟他联系了。”
“争取嘛,”天上星笑道,“什么都可以争取的。我知道你的心qíng,留在你身边便于你做工作,好动员他早日成为我们的同志。可现在qíng况很特殊,我们也要随机应变,不要去硬碰,你执意留他,弄不好还会把你的身份bào露了。就让他去吧,来日方长,从大的方面讲,他去黑室也是抗日,当然从长远看,我们不要放弃他,有机会就要争取他。”
李政苦笑,“我买酒,别人喝了,这个买卖亏大了。”
天上星说:“我没有你这么悲观,不是有句话嘛,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李政同志,世界是圆的,山不转水还转呢。”
六
陈家鹄刚跨进家门,就觉出了异样,母亲、惠子,还有妹妹家燕,全都在庭院里坐着,却像被什么东西吓住了一样,噤若寒蝉。家燕迎上来,小声说:“哥,你去哪里了,来了位大人物。”陈家鹄皱着眉头问:“什么人?在哪里?”家燕伸手指指客厅。
客厅的门像被家燕的手指开的,陆所长收缩着身子走出来,面带笑容,举止拘谨,像有人押着他。陈家鹄不以为然,哼着鼻子冷笑道:“大人物,原来是你啊,怎么又来了,你以为这是你家吗?想来就来,又想来铐我走是不是?那你应该带一支队伍来!”
陆所长笑吟吟地说:“我是陪杜先生来的。”
客厅门大开,杜先生果然从里面款款走出来,还有陈家鹄父亲、母亲和大哥家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杜先生瞟了陈家鹄一眼,问他父亲:“这就是你家老二?”
陈父点头称是,“正是犬子。”然后对陈家鹄喊道,“家鹄,你去哪里了,快过来向杜先生问好。”陈家鹄立在原地不动,父亲眉毛一扬厉声喝道,“过来,别没规矩。”
杜先生淡淡一笑,“不必了,认识了,我们走吧。”回身招呼陈父和陈母,“陈兄、嫂子,一块儿去。还有你,”指着家燕,“也可以去。”家燕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频频点头应允,好像有枪押着她,把她修理得一下子懂规矩,知沧桑了。陈家鹄看看大家,问:“去哪里?”杜先生看都不看他,径直往外走,“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的地方是国防部军人俱乐部,今后家鸿将在这里上班,当放映员。这是杜先生下午即兴送给陈家的一份厚礼。所谓即兴,就是说他下午拜访陈家的本意不是来送礼,而是请他们(当然主要是陈家鹄)来这里看一部片子。由于陈家鹄外出,杜先生在陈家耽搁下来,闲谈中陆所长存心提起家鸿失业在家,请杜先生关照,后者便做了个顺水人qíng。
看的片子是一部日寇在南京实施大屠杀的纪录片。胶片不停走动,枪决,砍头,活埋,jianyín,抢劫,轰炸,放火……银幕上硝烟弥漫,刺刀闪闪,堆尸如山,血流成河……地狱般的yīn森恐怖,惨无人道的血腥屠杀,惨不忍睹,让人痛心疾首。
影片放完,灯光亮起,可放映室里依然鬼气森森,仿佛刚才银幕上的噩梦降临在此。陈家鹄和他父母、兄妹惊魂不定地陷在座椅里,难以从刚才那场惨绝人寰的噩梦中缓过来。
杜先生率先立起身,踱到陈家鹄面前,平静、温和、冷冷地说:“听说你是在南京长大的,这就是你的故乡被日寇践踏的真实记录,如果你觉得心痛,就跟陆所长走。如果没感觉就算了,你走吧,但别待在中国,去你的美国、法国、英国,随你,天高任鸟飞。”
陈家鹄望着空dàngdàng的银幕,久久没有动弹。旁边的母亲眼里早已经噙满了泪水,转头望着他,泪花闪闪地说:“家鹄,你就答应杜先生吧,你都看到了,日本鬼子禽shòu不如呀!你不晓得,你大哥的眼睛就是被鬼子炸瞎的,还有你大嫂……小侄儿……都是被鬼子炸死的……”
“石大哥的爸也是被鬼子炸死的。”家燕说。
“我们是碍于惠子的面子不敢跟你说实话。”家鸿说。
“家鹄,你就听妈的话,去吧。”母亲已经泣不成声。
“家鹄,”父亲最后站起来,长长地舒一口气,意味着他有更多的话要说,“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就听我一句话,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管出于家恨还是国仇,你都跟陆所长走。国难当头,没有最好的选择,只有服从抗战的需要,我老了,如果……”
陈家鹄没有让父亲再说下去,他答应走,“但我有个条件。”对杜先生说。
“说吧。”杜先生双手抱胸,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陈家鹄请杜先生和陆所长走到一边,才说:“我妻子是个日本人。”
杜先生说:“这叫什么条件。”
陈家鹄说:“你们必须绝对信任她。”
杜先生问:“你信任她吗?”
陈家鹄答:“我绝对信任她,为了我,她已经跟家人决裂了,她把一生都jiāo给我了,我要对她负责。我也可以对你们负责,她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希望你们相信我,答应我,不要对她有任何怀疑。”
陈家鹄知道,只要他们对惠子稍有嫌疑,他们的夫妻qíng就会被生吞活剥。他所以这么决绝地不愿意去黑室,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因。现在,他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第六章
一
重庆。
雾都。
雾是重庆的魂灵。每天早晨,旭日晨曦降临,嘉陵江上的雾气也随之苏醒,随风起舞,白茫茫,晃悠悠,像一匹遮天蔽日的巨大白纱布,从河坎下漫起,漫向坡坡坎坎,漫向大街小巷,甚至还漫到屋顶,漫上树梢,漫进居民家的庭院和窗户,最后将整座城市和所有的人严严实实地掩起来,裹在一起。雾气中夹杂着一种生石灰的味道,还有浓厚的鱼腥味,再加上居民家潲缸里的怪味和yīn沟里的腐臭味。因为雾,这些混杂的气味被久久地滞留,深深地嵌在丝丝fèngfèng里。旭日东升,晨光乍现,空气清新,小鸟啁啾,悠然见南山。一日之计在于晨。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些形容早晨美好的词句,对重庆来说犹如梦呓。拂晓时分,黎明时光,你若伫立在重庆阒无一人的街角、巷口,渔火零星的岸边、码头,含混不清的黏滞的光线、气味,甚至气温、cháo气,都会使你的身体沉重、厌倦。
重庆的早晨犹如贫穷的街道一样,令人绝望。
陈家鹄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被陆所长和老孙从家里接走的。这是他到重庆后的第十三天,恰好又是星期五。这两个数字让惠子事后连续多日夜不能寐,她眼前频繁、拥挤地浮现出教堂的穹顶,受难的耶稣,慈祥的圣母玛丽亚,还有那个面容不清的犹大。这两个数字连接着出卖、背叛、苦难、牺牲。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和陈家鹄的终身是在教堂定下的。
去教堂履行婚礼,倒不是因为信仰的原因,而是由于条件限制,不得以为之,有点土法上马的意思。客居异乡,举目少亲,时间仓促,如何让婚礼办得既简单有效又庄重神圣,教堂不失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擅长此道的牧师,有配套的程序,有天真灿烂的笑颜和优美唱诗的童音。最后,他们甚至欺骗了牧师才赢得了一场像模像样的婚礼。临行前的晚上,饱尝离别之伤的陈家鹄安慰惠子,他们投机取巧、贪图方便的行为只会触怒基督及其教徒,因此他们其实是远离了基督,而不是接近,更不是接受,所以那些古老而神圣的教义和规矩对他们不会产生效力的。
无心因而无效。
惠子当时是听进去了,才没有极力劝阻。但事后她又被后悔纠缠,她忧郁地想,丈夫并不是去参加什么比赛,或者某个时间特定的活动,不能改变行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完全可以借故拖延一天,甚至拖两天,拖过一个周末。她是想到了的,可就是开不了口。她不是个善于开口的人,她xingqíng内向、温和、柔软,更善于默默地忍让。在黎明的黑暗中,她眼看丈夫乘坐的车子消失在迷雾中时,她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滚烫的热泪,热度足以灼伤她的眼睛。
二
小车出小巷,穿大街,过马路,左弯右拐,爬坡下坎,径直向郊外驶去,向一片茫茫的大雾深处驶去。直到太阳初升,浓雾渐散,陈家鹄才发现,他们的车子已经行驶在一条坎坷不平、曲里拐弯的山径小道上。还是盛夏时节,山道两旁树木葱茏,花糙繁盛,但车窗外了无人迹:看不见一座民房,不见一缕烟火。而且越往里走,越是空寂、荒芜、野僻,甚至有些野糙都肆意蔓延到了路上,并且生机勃勃。
太荒蛮了!
陈家鹄不由得从车窗外收回目光,扭头问陆所长:“要去哪里啊?”
陆所长和蔼地笑笑,道:“我们有约在先,不该问的不能问,你问了轻则失约,重则就是犯规。gān我们这行的,要学会多看,多想,少说。”然后友好地拍拍陈家鹄,安慰似的说,“没事,你会习惯的。”
陈家鹄哼一声,不屑地说:“还是不要习惯的好。别忘了,你们对我也有约定。”
“忘不了。”陆从骏的目光移向窗外,淡淡地说,“我们必须绝对信任你的妻子,她虽然是日本人,其实比很多中国人还爱我们国家。”
“还有——”
“还有什么?”
“杜先生不是说,如果通过培训证明我确实不行,你就放我走。”
陆所长哈哈大笑,“你怎么可能不行?如果你都不行了,那还有谁行?”
陈家鹄瞪他一眼,“qiáng盗逻辑。”
陆所长收回目光,看着他,“不是我不讲理,而是我太了解你,你不可能不行的,所以你不要打小算盘算计我。你是个汉子,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搞yīn谋诡计,那要掉你身价的。我也不是那些臭官僚,可以随便被暗算的。”
陈家鹄避开他的目光,闷闷地说:“我曾发过誓这辈子gān什么都行,就是不gān这个——破译密码。”
陆所长笑道:“你这话我已深有领教,不用再重复了。最近我调了那么多人,加起来都没有你这么复杂、啰唆。”顿了顿,又说,“这就是命运的无常,我们的命运都不是自己掌握得了的。不瞒你说,当初我也是不想gān这个的,可还是一gān就是十几年,而且接下来还要gān,gān,gān完一辈子。在我身边,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有死亡才能让我结束这个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