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咬着嘴唇,使劲地点点头。
老孙思量一下,像下了个大决心,果敢地说:“跟我来吧。”说罢率先贴着围墙往前走去,一边朝惠子他们打一个手势,示意他们跟他走。等惠子和萨根跟上来后,老孙一边走一边向他们解释道:“没办法,我们这单位规矩多得很,不过嘛,哪里有规矩,哪里就有犯规的人,我带你去碰碰运气。”让惠子惊喜得连连道谢,又点头,又哈腰,不自觉地流露出日本人的那一套礼仪。“先别谢,”老孙不觉心中暗生厌恶,表面上依然平和而客气,说道,“要看你的运气,如果他昨晚上夜班,就可以见一面。”
就这样,老孙带他们来到陈家鹄的假宿舍外,隔着围墙幽幽地喊,声音渐喊渐大:“陈先生,陈先生……陈家鹄,陈家鹄,陈家鹄……”不论怎么喊,都不见回音一当然没有回音。“不行,”老孙摇摇头,“他不在房间,肯定上班去了。呶,这就是陈先生的宿舍。”老孙伸手指着一个窗户说。
那窗户,两扇窗门都关着,窗帘是麻huáng色的纱布,却基本拉开,里面的摆设大致可以看得清楚。惠子透过镂空的墙孔和窗玻璃,看到自己的像框摆在桌上,惊喜地对萨根说:“你看,那不是我嘛。啊,他真的就住在这儿。”欣喜之余,惠子忍不住喊:
“家鹄,家鹄……”
“别喊,”老孙连忙阻止惠子,“没用的,肯定去上班了。他一周只有一个夜班,只有上了夜班,这时才会在宿舍里补休。”
惠子问:“他什么时候下班?”
老孙说:“要到晚上了。你如果真想见他,只有晚上来,他九点钟下班,到时你可以在外面喊他,他听到了就……怎么说呢,他出来也好,你进去也罢,反正这围墙只能是防防君子,进出很容易的。”
惠子限巴巴地望着老孙,“可是……那么晚行吗?”
老孙嘿嘿笑道:“说实话,再晚都照样有人来。”
老孙心里想,你们不是想杀他嘛,我给你们提供晚上的时间,你们一定很高兴吧。确实,萨根很高兴,他目测了一下,围墙离房间的距离顶多十米,如果站在围墙外面,他都可以一枪送人去西天。如果有手雷更省事,趁陈家鹄睡了,朝屋扔个手雷可以把人炸得尸骨分家。当然他知道,这不是他的事。他的事只是把地方找到,现在人都找到了,已是超额完成任务。行凶杀人,那是中田的事,他爱gān那事,也gān得漂亮。中田是个神枪手,爱远距离作业,萨根往周边巡视,觉得好像没有太理想的狙击点。不过他懒得去多想,反正又不是他的事。总之,他觉得陈家鹄这下是死定了,他甚至还得意地想,这么好杀的人如果还杀不成,他就要奉劝少老大gān脆别开店了,早点收摊,回去捕鱼吧。
就在老孙“接待”惠子和萨根的同时,杜先生正在听取陆所长作的关于萨根qíng况的专题汇报。杜先生这几天患了重感冒,头痛,清鼻涕流个不断。陆所长来时医生正在给他打吊针,他是一边输着液一边听着陆所长汇报的。陆所长首先介绍了萨根的基本qíng况,最后言之凿凿地说:“综上所述,我认为他肯定是在为鬼子做事,是一只披着羊皮的láng。而且据我分析,目前他正在执行的任务,很可能就是要破坏我们黑室。”
杜先生听罢,忽然伸出手来,要烟抽。
陆所长劝他:“你在感冒,就别抽了。”
杜先生瞪着他说:“整个中国都在生病,你的意思中国的烟厂该关门了?”
陆所长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便笑了笑,点上一支烟递给他。杜先生慢慢地吸着烟,慢慢地吐着烟雾,说:“我同意你的判断,但我们暂时还不能对他采取行动。为什么?因为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说有用,是证据,我相信。但对美国大使馆没用,口说无凭,跟他们去说,只会惹一身臊。”
陆所长说:“我们有证据,那个jì女就是证据,她答应会指证他的。”
杜先生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悦地说:“你想靠我们的一个人,而且还是个jì女,去指证一个美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看得出你心急了,乱套了。你得注意,这样的状态可是gān我们这行的大忌。你听好了,我们现在必须弄到确凿无疑的证据,让大使看得见,摸得着,才能去找他jiāo涉,提出抗议。”
陆所长被训,脸上露出忐忑不安的神qíng。
杜先生抽一口烟,安慰道:“把心安一安,不要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倒觉得你现在该急的不是萨根,他是间谍已经不容置疑,下一步就是如何给他下个套,让他钻进来的问题——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困难的。”
陆所长连忙说:“我们已经给他下了个套,今天他就要去钻这个套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把他套住。”
杜先生斜着眼睛看他,脸上若有若无地笑着:“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猎手,难道还有你套不住的东西?”听杜先生在夸他,陆所长下意识地收紧身子,恭立在杜先生面前,听候训示。杜先生将烟头掐灭,朗声说道:“好啦,不说那个可恶的美国佬了,还是说说陈家鹄吧,他好像很不错是吧,教授对他评价很高嘛,是什么让教授这么看好他的?”
陆所长说:“他确实很优秀。”
杜先生笑:“可他的问题也不小啊。”
陆所长一怔,显得有些茫然,“您听说什么了首座?”
杜先生冷笑:“我没听说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嘛,难道你准备让我被唾沫淹死?你不要以为我杜某人位高权重,可以百无禁忌。他今天进黑室,明天就会有人吐我口水,说我把一个鬼子的女婿弄进我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最高机密箱里!”
陆所长这才明白,杜先生说的是什么。不是自chuī,这个他早想到过,只是他记得首座曾经和陈家鹄的约定,所以才没去在乎它。杜先生像已猜到陆所长的心思:“是的,我答应过她的男人,我们必须信任她,可是老兄,你是宁愿我被唾沫淹死,还是什么?当时的qíng况你比谁都清楚,我不答应他,那场面你能收拾得了?言必行,行必果,只说明你是道德上的君子,但可能是行动上的小人。小人做小事,夫大人者,着眼大处,不拘小节,既有宽广博大之胸怀,吞云吐雾之气魄,又有随机应变之灵动,舍小取大之智慧。龙翱九天,含日月,善形变,人见其首而不见其尾矣。是的,如果你抛开道德审判,看穿俗语‘无毒不丈夫’的本质,则会明白无形大道:言不必行时则不须行,行不必果时则不问果,因为不行乃是大行,不果方成正果。你懂吗?”
“懂了。”陆所长嘴上这么说,其实脑袋一片空白。
“你不是说正在调查她吗,难道没结果?”杜先生瞪着他问。
“暂时还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陆所长连连摇着头,似乎是要把脑袋里的空白甩掉。
“哼,”杜先生冷冷一笑,突然指着他的鼻尖说,“我看你是需要我给你找个高人开开窍了。”
“我明白,”陆所长胸一挺,头一昂,“首座的意思……”
“我没意思,回去自己想吧。”说着杜先生闭了限,“走吧,我需要休息一会儿,感冒就需要休息。嗯,累啊,有时真希望一觉睡过去别醒来了,你们都以为我整天呼风唤雨,风光无限,可我常常觉得生不如死。高处不胜寒,你能体会到吗?”挥挥手,赶他走了。
陆所长呆若木jī地朝杜先生一个深鞠躬,然后呆呆地往外走,唯独汗水从额头涔涔冒出来,随着迈步流下去,滴落在地。现在他当然知道,杜先生决不会允许一个日本女婿进黑室,所以他必须开动脑筋,尽快把惠子从陈家鹄身边赶走。这好像是件容易事,但也不一定。尤其是陆所长,他看过陈家鹄和惠子往来的所有书信,那个qíng真意切啊,那个亲热恩爱啊,那个,那个……这又是件伤透脑筋的事qíng啊。
六
什么叫雪中送炭?老孙这就是来雪中送炭了。
陆所长刚回到办公室,老孙就步履生风地走了进来。陆所长看他那chūn风得意的样子,猜测萨根今天一定是亲自去了,并且十有八九是中计了,便问道:“鱼来咬钩了?”
“来了,”老孙说,“有两条呢。”
“两条?”陆所长抬起头来,双目死死地盯着老孙,“还有一条是谁?”
“惠子。”
“惠子!”陆所长一听惠子的名字,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这不是得天之助嘛——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他一直暗暗希望得到惠子是日方间谍的证据,却一直苦于无果,恰恰是今天,最急需之时,终于有了眉目。最需要你时牵到你的手,老天保佑啊!陆从骏无法抑制地笑起来,“嘿嘿,终于浮出水面,露出尾巴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好啊,现在可以肯定,惠子与萨根是一伙的,都他妈的是鬼子的狗,间谍!”
“是,”老孙说,“这道理就像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
陆所长颇有感触地摇了摇头,叹道:“她这狐狸尾巴可藏得真够深的。最毒莫过妇人心啊,陈家鹄一定做梦也想不到,他深爱的女人竟想要他的命!”
老孙也有同感,“她确实会藏,会演,你今天没看见,她说起陈家鹄那个qíng真意切的样子,简直比真的都还要真。”
“那你呢,有没有把戏演假了?”
“放心。”老孙笑道,“我在台下都排演了好几次了,已经演得炉火纯青,绝对不会输给那个女人。”
“好!”陆所长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信心十足地说,“陷阱已经挖好,一只两只都是狐狸,等他们撞进来,一锅端了!”
想一锅端的,岂止是陆所长,少老大也想把黑室“一锅端了”。
萨根将惠子送回重庆饭店后,立马赶到中山路。老板娘桂花正在店里照管生意,其实也是在盼等着他的消息,见他来了,朝楼上大声喊:“当家的,客人来了。”从她无怨无气的声音上听,两人应该已经重归于好。俗话说,患难夫妻好过日子,重庆yīn霾的天空下,他们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一个个敌qíng、任务,这就是他们qíng感的黏合剂,他们无法离心分身,他们需要互相鼓劲,互相取暖,同舟共济,同仇敌忾。在国家利益之下,个人之荣rǔ理当束之高阁。桂花已经原谅了少老大,她是个善于原谅丈夫的女人。
少老大已在楼上等候多时,早把桌上的一壶酽茶喝白。这会儿,听罢萨根的汇报,他yīn郁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得意洋洋且又恶毒地说:“这下好了,终于找到了地方,我们可以把他们一锅端了。”他向萨根伸过手去,拍他的肩,揩他油,“冯大警长有心但无能,这种人是不行的,我早就觉得最后能替我搞定这事的一定是你,尊敬的外jiāo官先生。好,事成之后,我一定申请给你最高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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