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克不出声地瞥了彭大勇一眼。彭大勇正要开口劝陈虹,陈虹忽然把捂着脸的手松开,抬起头,满脸是泪地望着他们,哭着问:“他……怎么会死的?……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他怎么会……”
不等普克彭大勇说什么,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突然从里面的房间跑出来。小男孩长得很漂亮,胖乎乎的,结实健康,一张小脸俨然是陈虹的翻版。看到陈虹在哭,他惊慌地跑上前,摇着陈虹的胳膊叫:“妈妈,妈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陈虹一把抱住小男孩儿,把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他背后,努力克制着安慰他:“没事儿,宝贝,妈妈没事儿……”
男孩儿不信,大声嚷:“那你为什么哭啦?”
陈虹的脸正对着普克,泪水默默地从美丽的眼睛里流出来,嘴角却勉qiáng挂着一个微笑,使她愈发显得楚楚可怜。普克凝视着她的脸,和她婆娑的泪眼相对,她垂下了眼睛,一边用手指轻轻揩泪,一边把脸伏在小男孩儿的肩头,将自己的表qíng藏了起来。
“妈妈没哭,没哭呀……”她仍想哄过儿子。
儿子却没那么好哄,使劲儿想推开陈虹弄个究竟,却被陈虹死死搂着,脱不得身。他又追问了几句,猛然注意到普克和彭大勇,一腔疑惑找到了发泄点,仰着小脸冲着他们嚷起来:“你们为什么欺负我妈妈?是你们把妈妈弄哭的!你们这两个坏东西……”
普克和彭大勇都有些发懵,面对这个小男孩儿义正词严的指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陈虹这时把脸从儿子肩头抬起来,脸上的泪已经擦gān了,板着脸严肃地看着儿子:“凡凡,不许胡闹!妈妈这不是好好的吗?妈妈没哭。对客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凡凡显然并不相信陈虹的话,小脸涨得通红,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扁着小嘴说:“你就是哭了,就是哭了!刚才我看见你哭了,你都流眼泪了……”
陈虹眼圈一红,对儿子挤出一个凄婉的笑容,安慰儿子:“刚才啊,有个小虫子飞到妈妈眼睛里,妈妈眼睛疼,所以流眼泪了……妈妈没哭。凡凡是乖孩子,先回自己房间等一会儿,妈妈和客人说几句话,就送你去上幼儿园,好吗?”
凡凡虽然不太qíng愿,一脸狐疑地回头望望普克彭大勇,嘀咕了一句什么,但还是听从了妈妈的吩咐,放开了妈妈,三步一回头地走向另一个房间。刚走到门口,却又转身奔回到陈虹身边,用他那胖乎乎的小手去扒陈虹的眼睛,关切地说:“妈妈,我帮你把小虫子捉出来好吗?捉出来你就不疼了……”
陈虹好不容易才把凡凡哄回自己的房间,关紧了房门。走回原来的座位,刚一坐下,泪水又“刷刷”地打湿了脸。她害怕再被儿子听见,牙齿紧紧咬着下唇,随手抓起沙发上的靠垫捂住脸,把哭声藏了起来。
普克、彭大勇一直看着陈虹的反应。好一会儿,陈虹才平静下来,用纸巾擦净湿漉漉的脸,散落的发丝理到耳后,面对两名警察,垂着眼睛,低声说:“对不起,我……实在太突然了,我真不敢相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天诚怎么会……”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眼圈再次红了起来。
知道家里有个年幼的孩子在,普克和彭大勇都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但他们刚小声告诉陈虹,陆天诚的尸体在清江旧大桥下的水泥地上被人发现,陈虹的qíng绪便又面临着失控。而那个充满警惕的小凡凡,时不时从里面房间里探出头来张望外面的动静,弄得几个大人简直没办法谈话。
普克和彭大勇jiāo换了一个眼神,都认为这种环境不适合深谈。普克温和地对陈虹说:“算了,你还是先送孩子去幼儿园吧。”他递给陈虹一张自己的名片,“等你送过孩子,请跟我们联系,我们再详细谈谈。”
第一次面谈就这么结束了。
从陈虹家出来后,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都不约而同地说:“这个陈虹……”
普克停下,让彭大勇先说他的感觉。
彭大勇坦白地说:“开始看她那么年轻漂亮,吓一跳,完全跟那个陆天诚不搭嘛。后来看她哭成那样,蛮可怜。”
普克没说话。彭大勇看出他的犹豫。
“我知道,”彭大勇说,“你肯定跟我想法不一样。我见你盯着她看。”
普克笑笑,没马上回答,脑海里又浮现刚才陈虹的每一个细微表现。见到普克他们时,陈虹的不安;听到陆天诚的死讯时,陈虹无声的痛哭,陈虹的惊讶;孩子出现后,陈虹的克制和她的泪水……普克并不冷血,一个看起来如此美丽柔弱的女人,很容易激发他的哀怜。然而这种哀怜,并没能遮蔽住普克内心掠过的一丝异样感觉。
普克问彭大勇:“你不觉得,她对丈夫的死讯接受得太快了?”
彭大勇一愣:“你是说……”
普克解释道:“一般人突然听到亲人死亡的消息,第一反应,通常会对这个消息产生质疑。毕竟对健康人来说,死亡是件很遥远的事qíng。可当时咱们一说那话,陈虹马上就哭了。”
彭大勇回忆了一下,有些犹豫,“确实。可也说得通。毕竟咱们是警察,警察不可能平白无故跑来骗她吧?何况是这么大的事儿!”
“你说的是理论,”普克说,“但还要考虑人的本能反应。”
彭大勇沉默了一会儿,问普克:“你怀疑她的眼泪是假的?”
普克马上回答:“那倒不是。能看出来她肯定很伤心。除非她是个绝好的演员。”
“就是啊,”彭大勇说,“我看那伤心不像装的!其实刚进门,我也觉得她好像有点儿紧张。不过想想也正常,普通老百姓看见警察上门儿,不紧张才怪!”
普克瞥一眼彭大勇,彭大勇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声说:“你以为我是给她哭晕了?我真是……”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下,认真想了想,叹口气说,“没错,这女人挺会哭的,我可能有点儿主观了。”
认识到这一点,彭大勇对自己显然很不满意。普克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说,只把自己的思路讲给彭大勇听。
“老彭,你还记得吧,咱们刚一告诉她陆天诚的死讯时,她什么都没问就哭了。哭了一会儿,她才想起问咱们是不是搞错了。后来,她儿子出来打了个岔,再坐下来,她的态度又有些变化,说真不敢相信,太突然了,还问我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普克回忆着说。
“你注意到了吗,她的话很有意思:‘……实在太突然了……我真不敢相信……’,这等于是在向我们解释,她刚才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现……这不是很奇怪吗?一个突然听到丈夫死讯的女人,竟然还有心qíng向外人解释她为什么会表现失常……而且她说她真不敢相信,这其实是在告诉我们,她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
“没错儿!”彭大勇被普克的描述提醒,回过味儿来,“她好好的跟我们解释什么?可能是儿子一打岔,让她觉得刚才的表现有点儿不对,担心我们起疑,所以才特别地解释那么一句。”
普克点头说:“这个可能xing很大。”
彭大勇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有个可能还得说,警察一大早登门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事,何况陆天诚是昨晚十点多死的,这一夜没回家,说不定陈虹也有预感,所以才那么容易相信咱们的话。”
“可惜刚才孩子在,没办法多问。”普克有些遗憾,“等陈虹联系咱们,再跟她多谈谈。”
说完他停下来思索。彭大勇看出他藏着心事,问:“还有什么不对头?”
普克迟疑一下说:“我有点儿担心陆天诚的尸检结果。今天那个小年轻,现场检验实在有点儿马虎,又不好多说什么……要是老huáng来就好了。”
说到这儿,普克脑海中jiāo替出现了大桥下面陆天诚那张令人不忍卒睹的面孔,以及他妻子陈虹那双红肿的、悲伤的、却隐藏着某种秘密的美丽眼睛,一丝不安和疑虑在心头悄然升起。
3
和陈虹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当天中午。普克原以为,陈虹将孩子送到幼儿园后就会跟他们主动联系,谁知他们等了两个小时也没动静。向陆天诚家中打电话,没有人接。打陈虹的手机,手机关机。再打电话到陈虹工作的单位去问,单位同事说她上午来过不多久就走了。直到临近中午时,普克才接到陈虹的电话,来电显示是陆天诚家中的号码。
“还是到我家来谈吧。”陈虹在电话里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明显的qíng绪,“其他地方都不太方便。”
普克在电话里没有多说什么,答允了陈虹的要求。他们赶到陈虹家时,看到陈虹仍然穿着早上那件毛衣,眼睛红肿得厉害,也许刚才还哭过。不过她的qíng绪却显得相对平静了。
普克趁着陈虹去厨房给他们倒水的间隙,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居室,从房间结构可以看出是年代颇久的旧楼了,但客厅的地面铺着复合木地板,地板蜡在室内的光线下颇为光亮,向客人透露着主人对房子的爱护。
进门左侧是一个西式鞋架,再过去便是两个卧室的门了。客厅的墙上刷的是淡huáng色的rǔ胶漆,使客厅显得十分温馨。门的右侧是客厅的西面,贴墙一个“凹”字型电视机柜,上面放着二十九寸的松下彩电,下面是一个老式的录像机,上面还摞着一个DVD机子,旁边几盒录像带上蒙着薄薄的灰尘,显然很久不看了。电视两旁立着一对细颈大肚子蓝花瓷瓶,透出几分雅致的气息。
电视机柜上方,挂着一张大幅照片,其中一个美艳的女主角,一眼便可看出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另外有个神气活现的小男孩儿,当然就是那个被陈虹称作“凡凡”的孩子了。北面是一长方形桌子和三张颇为jīng致的靠背椅,显然是一家三口吃饭的地方。客厅东面两个分别通向厕所和厨房的门,两门之间,恰好容下一张双人皮沙发,与前面的茶几一起,面对着电视机。
陈虹端着两杯茶水回到客厅时,普克没有坐在沙发上,却站在主卧室的门口向里张望。一chuáng席梦思双人chuáng,chuáng上的两chuáng被子叠放得很整齐。chuáng头上方挂着大幅的彩色婚纱照,虽然经过艺术处理,仍然能看出男女主人公容貌上的巨大差距。一排样式简洁的大衣柜,靠近卧室门口处,是一张写字台,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书,还有几本稍显凌乱地码在一边儿。
彭大勇用力咳嗽了一声,普克忙回过身,看见陈虹显然不悦地盯着自己,不由有几分难堪,解释说:“不好意思……最近我家要装修房子,所以一看到房间就有些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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