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克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个谎话不怎么高明。
好在陈虹似乎也无心追究,垂下眼睛,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坐吧。本来想早点儿跟你们联系的,但单位有事儿拖住了……”
显然,陈虹说的也是假话,因为她单位的同事说她没多久就走了。普克和彭大勇jiāo换了一个眼神,彭大勇点点头,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对陈虹说道:“看来你对你丈夫的死,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陈虹抬起眼睛盯着彭大勇,脸上流露出微微的惊疑。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气愤,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彭大勇看一眼普克,普克接过话头,平静地对陈虹说:“你当时的反应,确实给了我们这种印象。”
陈虹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被渐渐泛起的红晕掩盖了。起初还算镇定的目光,在与普克彭大勇jiāo替的对峙中,逐渐变得软弱。普克注意地看陈虹的手,那双手在膝盖上下意识地相互紧握,十根纤细柔美的手指紧张地绞动着,指关节因过分用力而变得苍白。
坚持了十秒钟,陈虹的镇定就被打破了。她的眼泪再次涌出来,大颗大颗地从光洁的脸庞滑落,语无伦次地哭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一大早跑来告诉我,我丈夫死了……孩子要是知道,我该怎么跟他说?……你们警察就是这么对待老百姓的吗……我丈夫死了,我、我……以后我该怎么办……你们还问这么莫名其妙的话……太过分了!还有没有一点儿同qíng心……”
坦白地说,陈虹的眼泪对男人具有相当的感染力。她凄婉地哭泣着,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眼泪如泉水般从美丽的眼睛里涌出,那么悲伤,那么柔弱,那么无助,令人无法不对她产生同qíng,甚至想对她承担起男人的保护职责……
然而,普克却用平静的提问打断了陈虹的哭泣:“陈虹,请你如实告诉我们你所了解的真实qíng况,好吗?”
陈虹抽噎着,泪眼蒙眬地看着普克,思路清晰地反问道:“你们还没告诉我,我丈夫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能知道什么?”
普克沉吟了一下,坦白回答:“今天一早,有人在清江旧大桥桥下的水泥地面上发现了他。他的头骨全碎了。”
陈虹像是被狠狠刺了一针似的,身体一挺,一下子坐直了,脸上呈现出痛苦不堪的表qíng,双手又捂住了脸,哀哀地哭起来:“天哪,天哪……怎么会这样……天诚,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普克看看彭大勇,彭大勇皱着眉头,想阻止陈虹的哭泣。普克微微摇摇头,示意彭大勇耐心等待。他们沉默着,听着陈虹哀切地、伤心yù绝地哭了很久,虽然努力使自己保持客观,心里还是不由地被染上一层郁闷的色彩。
一直等陈虹的哭声变成轻微的啜泣,捂着脸的双手也松开时,普克才开了口,温和地问陈虹:“这么说,你对丈夫的死,确实不是毫无思想准备?”
陈虹没有马上回答,起身走到饭桌前,从一个塑料纸巾筒里抽出一节纸巾,慢慢地擦gān脸上的眼泪,又慢慢走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凄凉地回答:“我真的没想到……要是知道他会这么冲动,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他吵架啊……”
“你的意思是……”普克揣摩着陈虹话里的含意,试探着问,“你丈夫是自杀?”
陈虹眼圈一红,两颗泪珠又从眼睛里滚落。但她急忙用手里的纸巾擦gān了眼泪,竭力克制着自己的qíng绪,迟疑地说:“我……我并没那么说。”
彭大勇想开口,被普克用手势阻止。普克等着陈虹自己的解释。
果然,陈虹哽咽着,主动辩解:“我就是想不出,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死了……难道就因为昨天晚上我们……我们吵了一架?可夫妻两个过日子,哪儿有不吵架的呢?我真的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我现在……现在头脑乱极了……”
普克注视着陈虹,问:“昨晚你们吵架了?”
“嗯。”陈虹低下头,轻声回答,两只手的手指不停地绞来绞去,显得很不安。
“为什么?”普克问。
陈虹犹豫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普克,又低下头:“其实,也没什么事qíng……只不过是夫妻之间的寻常口角罢了。我……我都记不清是为什么吵的了。”
彭大勇忍不住问:“细节记不清,大概总有数吧?”
陈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声音更不自信了:“真的……记不清了。可能……就是为一些家务事吧,我……我们平时也会吵架的,谁知道他会……”说着,成串的泪珠又从脸上滑落。
“会什么?”普克追问着,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陈虹被普克的追问弄得有些慌乱,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普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普克耐心地解释:“你说‘谁知道他会……’,他会什么?”
陈虹迟疑地说:“谁知道他会跳桥自杀……”
“可是,”普克目不转睛地看着陈虹,平静地说,“我们并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会认为他是跳桥自杀?”
陈虹一愣,看看普克,又看看彭大勇,眼神明显有些慌乱。顿了几秒钟,她紧张地说:“可你刚才说,他的头骨全碎了,又在大桥下面,我想肯定是……”
“如果是他杀,也可能会造成这种局面。”普克始终看着陈虹,继续说,“比如有人杀了他,又抛尸桥下;或者有人就在桥下用凶器砸碎他的头骨……”
陈虹被普克的目光压得似乎要窒息了。室内一阵沉默。她忽然间就哭了出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天诚那么老实,一个仇人也没有,谁会杀他呢……我想……肯定是因为我们吵架的事儿……”她忽然有些激动,挺直身子,急切地说,“都怪我,我不该跟他吵架,不该用那些话伤他……他跑出门的时候,气得不得了,出门前还嚷着说,日子过成这样,还不如去跳清江大桥……”她像是突然被唤回了记忆,愈发激动了,话说的有些结巴,“他、他是想用这种办法来伤害我……他知道这样会让我难过……可是、可是他怎么真的这么忍心?扔下我们母子两个……”
陈虹再也克制不住qíng绪,号啕大哭起来。普克和彭大勇面对这个qíng绪失控的年轻女人,都有点儿束手无策。无疑,她对他们所提问题的回答中,存在着常理解释不通的地方。但普克能够肯定的是,她对丈夫的死讯所表现出的悲痛之qíng,也是常人难以伪装出来的。面对两名刑警的调查,陈虹的柔弱和哀伤是那么具有保护力,使得普克他们无法直截了当地去触及她的内心和事qíng的真相。
整个中午的时间,就在陈虹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含糊不清的回答中流走了。普克和彭大勇付出相当的耐心,从陈虹反反复复的回话中,理出一点有关qíng况的头绪。
按照陈虹所说,4月5日晚上吃过晚饭,陆天诚和她因为做不做家务之类的话题开始吵架,吵吵停停,一直到九点半左右,本已停息的争吵又被陈虹挑了起来。也许因为两人都累了,失去了耐心,qíng绪变得很烦躁,普通的争吵升了级,双方由相互指责演变成相互羞rǔ、诟骂,最后陆天诚被陈虹的话激怒,嚷了一句“日子过成这样,不如去跳清江大桥”,就愤而离家走了。
“我以为他说的是气话,他以前也会说这种话的……”讲到这个qíng节时,陈虹哀哀地说,“而且昨晚他对我说的话也很难听,我……我自己也气得够呛,要不是因为孩子,就算他不跑出去,我也会跑出去……我想他自己会回家的,又担心孩子,也没有出去找他……谁想到他一个大男人,真的会那么小气呢?”
听到这儿时,普克cha了一句:“你儿子当时也在家吧?”
陈虹有点儿警惕地看着普克。在这两个小时的谈话中,她已经对眼前这个白晳斯文、看起来不太像警察的警察产生了某种敬畏,凡是普克的提问,她回答起来都会显得很小心。
“在。”她简短地回答。
普克装作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自然而然地问:“他看见你们吵架了?”
陈虹马上回答:“没有,他已经睡着了。九点……不、不到九点钟他就睡了,因为早上要上幼儿园。”
普克点点头,稍停了一会儿,又问了陈虹一些其他常规的问题。比如:此前是否发现丈夫陆天诚有异常表现;是否有确凿的证据表明陆天诚有自杀倾向;陆天诚在外是否有什么仇人;等等这些问题,陈虹都态度明确地否认了。
最后,普克彭大勇请陈虹前往市局法医中心认尸。在陆天诚惨不忍睹的尸体前,陈虹陷入了极端的悲痛中,她的哭泣令在场的每个人都禁不住掉过头去。只有普克,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那个被悲伤浸透了的女人,从她哀婉美丽的脸上,隐隐看到了比悲伤更难以捉摸的、更含蓄的内容。
普克在心里问:陈虹,你在隐瞒些什么呢?第二章
1
陆天诚的尸检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普克在现场看到那位年轻法医的工作方式时,就对结果产生过疑虑。当他拿到法医所出的尸检报告时,这种疑虑进一步加qiáng。报告上的结论是,死者陆天诚是因后脑颅骨粉碎xing骨折导致的死亡。
除此之外,年轻法医还充满自信地对普克做出了他的判断。
“没有任何人为致伤,不是跳桥自杀,就是失足摔死。”他语气轻松地说,“那片桥栏杆不是坏了吗?失足的可能xing更大。”
普克没有马上说话,扫一眼报告上复杂的数据,沉吟片刻,问法医:“当天下了雨,会不会影响到对尸体的检查?”
小伙子很敏感,反问普克:“你是不信任我的尸检结果?”
普克笑笑,不置可否,说:“老huáng以前常跟我们说,气候环境确实会对尸体检查造成gān扰,我想……”
“这个用不着你来教吧?”年轻法医显然不愉快了,语气生硬起来,“你以为我是第一天gān这行?”
面对这样的态度,普克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只在过后告诉了彭大勇。
“我不太明白,”普克疑惑地说,“怎么每次问他话,他一定是用反问来回答的。”
彭大勇也对此发了一通牢骚。不过同时,这样一份报告似乎也让他显出几分轻松。他感慨地说:“要真是意外失足,对那个陈虹倒是好事儿,还能找大桥管理局要点儿赔偿款。”
普克看一眼彭大勇,沉默片刻,说:“走吧。”
“去哪儿?”彭大勇不知普克已经定了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