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中途_麦家【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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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腊诗人埃利蒂斯说,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英雄。我曾经推崇卡夫卡为我心中的英雄,但现在我心中还有一个英雄,他就是博尔赫斯。这位失了明却依然长年蛰居在图书馆里的文学大师,尽管和满腹哀怨的卡夫卡有着截然不一的创作风格和热qíng,可我感到他们是一种高度的对垒,是一种东西的正反面,就像国王和狮子,蛇和yīn险的女人:他们在我心中具有相等的形象,相等的质量。

  2000年8月19日完稿

  我有三本《聚书的乐趣》

  我是那些寻找藏书癖所爱书的人中间的一员

  ——爱德华·纽顿

  几年前,朋友从国外回来,见我寒酸的陋室,却有几橱子沉甸甸的书,似乎有点打动他,由衷地夸了我一番,之余,又炫耀地跟我讲起了一个藏书家的故事,他的名字叫爱德华·纽顿。

  00辑一金“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藏书之多之奇使你简直难以相信……现在整个欧洲都在谈论他,人们对他除了应有的惊诧和膜拜外,似乎更多的是怀疑……人们怀疑他是因为他所做到的太神奇了,就像我们怀疑门捷列夫在马车的颠簸中梦见元素周期表一样……有些书,你也许可以想象作家是怎样创作并让它出版出来的,却很难想象他——爱德华·纽顿——是怎么索集到他橱子里的……他橱子里有很多书都是举世无双的,他感兴趣的似乎也正是这些‘孤独的书’……”

  朋友如是说。

  一个人能博得另一个人如此赞美,哪怕仅此一人,仅此一次,我想也足矣。我对这个和著名的物理学家(牛顿)几乎同名的藏书家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朋友关于他的讲述也变得更加详尽。最后,朋友告诉我:这位藏书家不但藏书,而且还写书,他写的书就像他藏的书一样,同样是了不起的,尤其是那本堆满他藏书经历和快乐的随笔集,《聚书的乐趣》。我马上申请:“能给我弄一本吗?”朋友对我矜持地点了点头,应道:“可以。”

第2节

  大概没过两个月,邮递员给我送来了一个盖着大西洋彼岸邮戳的邮件,打开看,是一本装帧jīng美又让我迷惘的书。

  是一本英文书!

  我不懂几句英语,无法知道这是本什么书。后来从朋友的附言中知道,这就是我不久前向他要的那本爱德华·纽顿的随笔集《聚书的乐趣》。看着天书一般的文字,我对朋友发起了牢骚:“你给我寄来的不是《聚书的乐趣》,而是一份懊恼。”朋友知道我不懂英文,他这举动使我感到费解,而且还有一点点的反感。此后不久,我为自己的幼稚和偏执的xing格发配到了西藏海拔4000多米的甘巴拉山上:离太阳很近,离死亡也很近。但我没有死,只是消失。整整两年时间,我没有和外面世界发生任何联系,很多人都以为我死了,也有人以为我是被爱德华·纽顿的那本“jīng美之书”牵到了异国他乡。

  当我披着满身阳光,或者说阳光的手指印,回到我的过去中时,我发现,我的世界已发生了很多我喜欢的事qíng,其中之一就是我那本“天书”已有了中文本,而且据说翻译得上好。当然要去买一本,但逛了几家书店都说没有。我想,这书可能早已落市,心里头不免有些失落。这么说来,在我出走期间,这个世界发生的事qíng真是有不少,人们把我想念的东西买空了,这也算得上是之一吧。

  然后又过去很久,有一次,我在新修的二环路上散步,撞见了一个卖书的地摊,只见一大堆垂头丧气的书,像死鱼死虾一样被摊晾在地上,随便路人挑挑拣拣,讨价还价。这份自在也将我吸收过去,我的目中马上充满了我厌恶的各种书名和封面、颜色。我本能地转移了视线,仿佛是被那些我厌恶的书目和颜色推开的。然而,就在这时,就在我视线转移的过程中,我的目光又被一个很素雅的封面碰了一下,就像ròu体被一只纤纤之手触了一下,心灵苏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封面抓了过去:聚-书-的-乐-趣……爱德华·纽顿!嘿,我惊喜地冲上去,一把将它抓在手中,好像有人要跟我抢似的。习惯地翻看一下,可以断定,书不是假的,也无甚损伤,心里就喜悦起来,手很主动热qíng地往口袋里伸去。

  “多少钱?”

  “二块。”

  “二块?”

  “是,两元,不讲价。”

  小书贩的口气里有一种坚决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被这廉价惊呆了,掏钱的手静止下来。这感觉和你有时被某个意想不到的高价吓着是一样的。书贩子也一定以为我是被“吓着”了,及时给我腾出余地:“这样吧,一块五,不说了。”我又愣了一下,但马上清醒过来,并迅速付了钱,拔腿就走,唯恐这是个错误,别人要反悔似的。“愉快”在暂时的一分钟之内频繁地拍打我,我没有理由不愉快。我哼着小曲回了家,愉快也跟着我回了家,并伴着我度过了整个白天。到了晚上,愉快仍然没有完全消失,我高高兴兴地沐了浴,坐下来,开始拜读我向往已久的爱德华·纽顿的书。

  “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其次是一本书,它使人抓住秘密的核心……”

  我的心灵又感到了那种类似ròu体被一只纤纤之手触碰的愉快,这种愉快在我目光的牵引下不断长大、盈满,很快覆盖了我白天购书所得到的愉快。这很正常,毕竟那是一种没有jiāo流(因而不流动)的愉快,是僵死的愉快,不会长大,只会消耗。爱德华·纽顿给我的愉快像手和手握在了一起,榫头和榫眼咬紧了牙关,并由此达到贯通,心和心相互映照。这种愉快像火焰,会燃烧,又像水滴,会汇聚、流动,长大。但是,这种愉快愈是在我内心盈满的同时,我心中愈是有种愤懑在堆积。这也就是说,在我通过阅读愈来愈领略、肯定爱德华·纽顿这个作家、这本书的魅力和价值的同时,我心中却愈是有了一种不满和愤怒。为什么?因为我想到这本书在到我手之前,曾是那么被人奚落,混杂在一群轻佻的货色中,失魄、廉价、贱卖,就像一个老鸨。

  一个作家最大的幸福和骄傲莫过看到他的作品被人崇敬地捧读,这一点我做到了,我仿佛看见爱德华·纽顿在幸福地微笑。但同时我又看见爱德华·纽顿因为气愤扭曲的面容,因为他的书在被人像处理死人衣服一样地沿街贱卖。一个作家最深刻的痛苦和气愤莫过于此——看不到读者对他作品应有的爱惜和保护。像这样一本蘸着作家心血写就的书,竟然被无知地摊在地上廉价叫卖,这本身已对作家构成了不可饶恕的伤害,而我居然还为便宜了几块钱而沾沾自喜。一想到我白天愚蠢又明确的“愉快”,我心中就充满对自己的责骂。是的,这件事首先要骂的是我自己。我无法去指责别人,但可以指责自己。正因为无法指责别人,对自己的指责就变得更加凶恶、无qíng,似乎这样可以弥补对别人无法实现的指责。那天晚上,我被无休无止的自责一直纠缠到梦中。在梦中,我依然听到一个对我严厉指责的声音。我对自己的指责是如此深刻、勇敢,使我对爱德华·纽顿的愧疚多少变得有点宽松。

  但是,这显然还不够。当我从梦中醒来,看到那本被我用一支烟钱买来的书,我的心中依然欠欠不安,仿佛瞧见了爱德华·纽顿蔑视的目光。我对自己说:看来,你必须要有实际的行动才能弥补你不经意犯下的错误。于是,这天午休时间,我又跑去二环路,找到了那个地摊,买了第二本《聚书的乐趣》。这次,我没有问价钱,而是“很老道”地往封底看了看书本来的定价,照价付了钱。我明显感到书贩子那份包藏不住的窃喜,心里只是想,但愿我的“愚蠢”能让这书贩子多少认识到一点这本书的价值和对它的好感。

  把《聚书的乐趣》这样的书挤出书柜,摊在地上,廉价甩卖,这似乎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来势凶猛——越来越猛的cháo流。我和我们无法逆转这个cháo流,我们能做的无非就是花点时间在这种地摊旁转转,有幸的话(也是不幸),便尊重地(不要去便宜那几块钱)把“这样的书”买回家,用gān毛巾拭尽灰尘,然后慢慢品阅。

  1996年10月上旬

  卡夫卡的“爱人”和“罪人”

  她有一双纤细的手。她有一头乌密的黑发。她的笑容天真善良。她的嗓音“有表演的天赋”。她的名字叫多拉·迪阿曼特。1923年7月,被疾病所迫的卡夫卡来到地处波罗的海的米里茨里镇,住进了一个犹太人度假村。有一天,卡夫卡经过厨房,看见一位姑娘正忙着在杀鱼,似乎有所触动,不满地说:“多么纤细的一双手,可gān的活又是多么残忍!”

  他们就这样相识了。她就是多拉·迪阿曼特。

  当时多拉是这家度假村里的一个厨房佣工,之前她还在柏林一个犹太人孤儿院当过小裁fèng。这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多拉是一个为生计所迫的难民。其实,她出身于一个有名望的犹太人家庭,只是因于年轻和对父母保守意志的不满,才离家出走,làng迹四方。而同时卡夫卡却因为日益严重的结核病,四处就医、疗养。就这样,两个人像两粒沙子一样,在这个度假村里邂逅。是偶然的,又是命定的。此时,卡夫卡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11个月。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卡夫卡受到了一生都没受到的温暖和爱。对此,卡夫卡“幸福而诚恳”地告诉我们:这都是多拉给予的。

  从一定意义上说,卡夫卡和多拉都是“父母意志的弃儿”,jīng神上的流làng者,同时又都是“文学的寄生者”。两人刚相识,多拉就用希伯来语给卡夫卡朗读了《叶塞尼亚》,让卡夫卡“一天都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他们很快相爱,并在柏林租房同居,“过着真正愉快的家庭生活”。在去世前一个月,卡夫卡正式向多拉求婚,但迎接他们的不是婚礼,而是卡夫卡的葬礼。因为没有拥有爱人的婚礼,多拉似乎也无权拥有爱人的葬礼。但她还是执意出现在卡夫卡的葬礼上,在一片冷嘲责备的目光中,“哭得死去活来”。多拉的哭声震惊了卡夫卡的亲人们,致使他们都不敢放声而哭,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贬低多拉哭泣的价值。可以说,在卡夫卡入墓之际,他只听到一个人的哭声,就是多拉的。这几乎就是卡夫卡一生的象征:这世界,只有多拉短暂而真心地温暖过他。

  想起卡夫卡,我们总觉得人世对他不公,他给我们留下如此珍贵的文学遗产,但他的一生,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在被极度伤害和凄凉之中度过的。多拉的出现,让我们感觉多少还了卡夫卡一点债。但同时,多拉也欠下了我们一笔债,她曾经在卡夫卡的授意下,亲手烧毁了卡夫卡大量的手稿,没有烧毁的,她又没有及时公诸于世,而是私自珍藏着,以致后来又被盖世太保糟蹋掉了。亲自烧毁和私自珍藏,都是出于爱,对卡夫卡的爱,但构成的是一种难以赎贷的“罪”。卡夫卡总是让我们感到无所适从,感到“存在的荒谬”,这真是没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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