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中途_麦家【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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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6月21日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11之谜

  今年chūn节,我是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世界中度过的,几乎每天一本,连读了七八本。波罗,马普尔小姐,庄园,旅行,凶杀,封闭的空间,开放的时间,耸人听闻的qíng节,扑朔迷离的案qíng,yù盖弥彰的眼神,似是而非的供词,错综复杂的关系,缜密的逻辑,jīng到的推理……如气如雾,水生风起,构成了一个“华丽的世界”,让我轻而易举地打发了这个数十年不遇的寒冷、yīn霾、灾qíng频传的新chūn佳节。出于一种感谢,或者纪念,我想写点儿关于克里斯蒂的东西。写个书评也许是我最擅长的,但我放弃了。克里斯蒂的小说像个盛名的公园,往来者络绎不绝,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但总的说,万变不离其宗,人们的感受最终似乎都差不多——殊途同归:智力受到挑战,好奇心得到满足。换言之,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主题公园”,主题词不容置疑,赞不绝口的广告词也非妄言。有些东西只要承认或赞同就可以了,消解和重构都可能是画蛇添足。我认定对克里斯蒂小说发言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坚定地放弃了。

  我决定说一点克里斯蒂的私事,素材来自有关她的访谈和传记。与她作品数量之多相比,克里斯蒂留下的“私事”少得可怜,她有轻度的社jiāo恐惧症,也正因此她才没有成为歌星。据说克里斯蒂在音乐上极具天赋,小时候的她曾梦想当一名歌星,但九岁时一次登台表演把她彻底从舞台赶了下来。晚年的克里斯蒂告诉我们:“即使在两年后,我父亲去世给我带来的恐惧也没有那次表演大,台下无数的目光都是蓝色的。”

  11岁,父亲去世,这是一个作家“理想的童年”,正如海明威说的:辛酸的童年是作家最好的训练。1965年,75岁的克里斯蒂宣布封笔,同时她也像所有老人一样,开始静候“另一个未知世界”的到来。对生的恐惧使她减少了对死亡的恐惧,她把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死亡看做是“与久别的父亲和母亲相会”,并且对死亡方式也有非常明确的期待:像爱斯基摩人一样告别人世。爱斯基摩人是拒绝与死人告别的,他们会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给年迈的母亲准备一餐丰盛的饭菜,然后老人便独自踩着冰雪向深山走去,一去不返……克里斯蒂说:“对于这种充满尊严和决心告别生活的方式,我们应该感到骄傲,如果可能,我希望我能像爱斯基摩人一样离开你们,去见我的父亲和母亲……”

  这个愿望,克里斯蒂等了11年也没有实现。1976年,86岁的克里斯蒂像所有受人尊敬的老人一样,死在温暖、舒适的病榻上,随后的葬礼惊动了包括女王在内的所有英国人,还有世界范围内的所有她的读者。临死前,克里斯蒂重复了晚年以来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感谢上帝赐我幸福的一生,给了我深厚的爱。

  当我研究了克里斯蒂的生平后发现,这里所说的“幸福的一生”,至少要减掉11天。那是1926年,这一年里克里斯蒂的母亲不幸去世,她和阿尔奇十多年的感qíng也惨遭破裂。阿尔奇是她22岁时在一个舞会上邂逅的,那时她已经有婚约,为了阿尔奇,她“像变了一个人”:当天陷入爱河,次日解除婚约,仿佛再不是那个患有轻度社jiāo恐惧症、xing格内向的女孩。不用说,这段感qíng的结束让她痛不yù生。12月的一天,人们发现克里斯蒂神秘失踪了,直到11天后才在一个旅馆中找到她。没有人知道,这11天里她经历了什么,她以声称“失忆”拒绝任何善意和恶意的追问。

第3节

  这11天是她的谜。

  “11”,似乎也是克里斯蒂一生的谜。如果可能,我们仔细研究她的生平和作品,还会发现她一生中有更多的“11现象”,我不一一道明,故作悬疑,也许是克里斯蒂的小说之于我的后遗症吧。

  2008年3月15日口风欠紧的钱德勒

  “你的口风不够紧,话太多,表现yù太qiáng。”

  这是一个被跟踪的女人对一个跟踪她的私人侦探说的话,侦探叫马洛,久闻大名了;女人的生活复杂,过多的愿望给她带来了重重麻烦,为了减少麻烦,她反复更换名字,像个秘密特工一样的。她的努力起到了作用,把我搞糊涂了,记不得她的名字。好在我没有忘记她的“家”——小说的名字——《重播》。这是雷蒙德·钱德勒最后一部小说,出版于1958年。第二年,上帝没有让他自己动手,主动带走了这位曾几度试图自杀的作家。我想象,钱德勒走的时候,chuáng头可能放着的东西有酒杯、烟斗、眼镜,还有一本新出版的《重播》。那时候还没有照排技术,书籍都是铅字油印的,墨迹味很浓。有人说这叫墨香,其实那不是香气,而是有点臭的。

  兰花浓郁,扶桑略臭。墨臭是扶桑百分之一的臭,只能说是略略臭吧。你不可以把浓郁的兰花香说成臭气冲天,但在心qíng好的qíng况下把略略臭的油墨味说成有点儿香,不是不可以的。我不论在任何时候捧读钱德勒的小说都会变得开开心心的,好像有朋自远方来。这时候你说墨迹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我一定不会反对的。这是个心理感应问题。心不是科学仪器。心是反科学的。墨香阵阵,那暗示着我们沉浸在一个令人心花怒放的虚拟的国度里。《漫长的告别》,《重播》,《湖底女人》都是这样的国度。我猜测,《长眠不醒》,《再见,吾爱》,《简单的谋杀艺术》,都可能是这样的国度,因为它们都出自钱德勒一人。

  作为一个侦探小说家,钱德勒不是无可指责的,他的问题正如《重播》的女主人公对马洛侦探说的:口风不够紧,话太多,表现yù太qiáng。钱德勒年轻时写过诗,具备诗人应有的一些毛病,比如嗜酒,好色,愤世嫉俗,落拓不羁,爱较着劲地说一些彰显诗意的漂亮话。这些问题或特征马洛身上都有,这注定钱写的是另类的侦探小说。传统的侦探小说往往以写复杂的案qíng为己任,侦破复杂的案qíng需要过人的智慧,似乎还需要对传统的文学进行反叛,要紧紧围绕案qíng,不要三心两意,不要文学的修饰和诗意。钱笔下的马洛不是传统的侦探,不是福尔摩斯和波罗,坐怀不乱,智力过人,既圣洁,又英明,像下凡的天使,了无常人的局限和缺陷。马洛不同。马洛是个常人,好酒,好色,活色生香,表qíng丰富,内心有世俗生活的得意和挫败,目光里有女人,花糙,家具,街道的景致,小鸟的啁啾,乃至天空的颜色……看钱德勒的小说,我的注意力时常被他别致、jīng到的比喻,准确、夸张的修辞所吸引,而忘记了案qíng的发展,故事的跌宕。史上只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写侦探小说,就是爱伦·坡。对于爱伦·坡,我们并不乐意把他归为侦探小说家,似乎这样就有损了他崇高的文学地位似的。但自有了钱德勒,这种顾虑正在销蚀,因为钱德勒不容置疑地改变了侦探小说业有的枯燥、空dòng的形象。钱德勒把单调的侦探小说写得丰润又迷人,紧张又柔软,扣人心弦又诗意绵绵,跟我们常见的正统文学别无二致。

  我一直在寻思,小说的好看与耐看之间应该有一条可以沟通的暗道,所谓龙蛇一身,雅俗共赏。钱德勒无需寻找,上路就踏上了这条暗道,独树一帜,独步天下,为此博得了包括艾略特、加缪、奥尼尔等文学大家的盛赞。这当然是他的幸运,但除了小说,他的生活似乎一团糟。酒jīng、烟碱、焦油、失业、纷争和一个大他十八岁的女人陪伴他度过了混乱、困难的一生,死了依然难以结束这种多舛多蹇的薄命,落户在南加州圣地艾哥的希望山公墓,与一群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长相守。天缺地补。太满遭损。上帝给了他一个小说家难得的荣耀,又拿走了他许多,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2008年6月8日

  再看看茨威格

  我最近迷上了色彩,把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译林出版社2003年再版)带回家,完全是因为它鲜艳的封面诱惑了我。这本书我早就有,而且对它满怀敬意,因为我就是读着这本书开始写小说的。在很多作家把茨威格原有的文学影响挤到一边时,我一直默默珍爱着他,把足够的敬意留给他。有时候我也想,我这样对他是不是过于感qíng用事了。但这次重读,发现茨威格还是值得尊敬的,也许他的文学趣味有些老化,但他的文学能力绝对不容置疑。

  这是一本中短篇小说集,里面收录了作家一些名篇,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热带癫狂症患者》、《家庭教师》。尽管现在我对文学的欣赏力比二十年前“品位”高得多,就感受力来说又明显麻木多了,但这次重读仍然叫我震惊,让我佩服。他小说有种少见的令人窒息的文学密度和qiáng度,随便读一篇都使我qiáng烈地感到作家内心极其的丰富、敏感、脆弱、善良,而这些是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我相信作家是靠内心生活的人,内心寡淡的人当作家属于先天不足。现在我认为,茨威格在被我们淡忘,不是他小说也不是我们的文学能力出了问题,而是我们耐心出了问题。卡夫卡说,他因为没有耐心被逐出了天堂,因为没有耐心,他永远无法返回天堂。

  2004年3月25日

  此文给C(两题)

  C的奇思

  多少年来,C一直在思寻一种东西,这东西的特点是:没有自己的诞生时日。人们告诉她,具有这般特征的东西人世间是没有的,她漫长而痛苦的寻找也让她领悟到了这点。空中、地上、地下、海底,生存着无数的生灵万物,可要从中找寻出一样她思念的东西——没有诞生时日,却令她感到是那么困难。

  也许要使某一做到无穷无尽,变成一种永恒和无垠——就像时间和罪恶,并不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人类也不乏这样的追寻者,比如德国物理学家孜孜不倦的永动机,中国古人梦想长生不老的仙丹,博尔赫斯笔下的无垠的书——沙之书,等等,不一而举。但要使某一做到没有起始,没有诞生时日,这似乎连想都是不可想象的。这种可怜的野心勃勃的愿望,我们也许只能在《囡书》中看到。但《囡书》,谁都知道,这是一本荒僻的书,它从来只有一本,而且只有一人能解读,而此人早已尸烂。所以,《囡书》就像一把特殊的、只配有一枚子弹的枪,当这颗子弹砰的一声穿出枪膛后,枪身也就像被子弹击毙者一样,成了一块报废的尸物。有人说,你想读懂《囡书》,这本身就是一件困难而又困难的事,也许要比创造没有起始、没有诞生时日的某一不会容易一点。这么说来,C的愿望确实是稀奇的:惊世骇俗,不可理喻,甚至要叫人笑掉大牙。因为,这确实太荒唐了!

  坦率说,C在寻找的开初就相信,她要寻找的是一种世上没有的东西,她为此而作的努力也将永无结束之时:每一次寻找都不可能是最后一次。没有生,哪有长?这似乎只是一个jī与jī蛋的问题,作为一个读过上千册书的人,C知道去找寻一只非jī蛋而生的jī的艰难xing和荒谬xing。而C之所以仍要去找寻,也许是出于qiáng烈的个人需要,也许是对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的一种迷信。C就像赫拉斯笔下的孤独的少年,不喜欢闹闹热热和各种机械的声音,只是喜欢沉溺于豹子式的胡思乱想中(把自己隐蔽一隅),满足于以抽象的观念占有窗外的种种世故人qíng。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在冥冥幽思中,C常常看见天空中飞舞着纷纷运气,它们像空气一样流动、沉浮,并且和空气共同酝酿风雨和天空的各种颜色、声音、形状。而纷飞的运气中,有一部分并不像汗水、血液一样是从人体毛孔和血管中流出的,而是自遥远的星辰之外像流星一样跌落人间的,它们的特点是来无踪、去无影,中间没有可以捉摸和推敲的联结活动与改换变化:不可期望,不可争取,就像闪电,是天体的一道喷嚏;又如梦中之梦,是大脑的某种神奇。它们的效力也是神奇无比的。在清代学者陈元龙的《格致镜原》中,有两个半的页码对这种运气做了某种神xing的解析和论证工作。他认为,人们一旦拥获了这种运气,便可以创造类同使绵羊变成狮子或狮子变为绵羊的奇迹。有人说,伽利略正是依靠这种运气才看到了天体的真实(羊眼变成了狮眼),同时也是这种运气使他最后落得了焚身的结局(狮子又变得像一只绵羊一样懦弱无能)。而秘密的亚德利博士据说也是在这种运气的指引下,在十几年后的一个梦中获得了开启老枪密码的钥匙——它飘扬在天际之外,而且像一根银色的发丝一样细微而且蔽目。我痴爱的一位英雄作家博尔赫斯,他的神奇和博大已使我感到迷惘和内疚,然而他却还在用毕生的jīng神追求另一种神奇就是:他渴望获得这种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从而完成他梦中的事业:让一个故事演变成无穷无尽的故事,可以世代相读,而且还读不完。读过《沙之书》吗?这是走入博尔赫斯的渴望——对一本无垠之书的渴望——的最好通道,它非常短小,但我们不可能因其短小而感觉不到博尔赫斯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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