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是假,要不我非劈身不可!
要说妻这“豆腐渣”年龄,孕生一团血ròu自然过迟,所以险象环生也在所难免。但妻总算争气,几次都勇闯难关,惊而无险。5月16日黎明时分,小东西呱呱落地,医生大声嚷嚷,要男还是女?吓得我和妻都不敢吱声,等我终于应答,声音又极端虚伪:女。那就送我吧,医生戏谑道:是男的。妻在从手术台上要挣扎起来:我看看,让我看看。那样子像看一眼后,小东西真要被医生掂走。医生把小东西高高托起,小东西的“小东西”bào露在妻眼前,几步之外的我都已看得清清慡慡,而妻却依然痛苦呼叫:没看到,在哪里?我没看到,让我摸摸……这时我发现妻目中泪水汹涌,一对泪眼绝望地挣扎着,哪还看得见什么。我赶紧上前,抓住妻手,把它轻轻按放在“小东西”上。只微微一碰,妻之手如触电般弹开,沉沉地昏倒在手术台上,惟有默默的泪流告诉我,她还活着。
我要说,这是一场战役,漫长的战役,险qíng四伏的战役,我取得了了不起的胜利。我们没有借助伟大的B超机来预测这胜利,因为我们担心伟大的B超也有渺小的时刻,更担心可能的失败被提前预支。对失败的巨大恐惧使我们都变得格外脆弱、谨慎。但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赶紧报喜吧。电话当然是最赶紧的,但我又嫌不够隆重,所以最后选择了礼仪电报:奶奶,我与妈咪都好。小孙子。下午的晚些时候,弟打来电话,说妈要来看孙子。我说妈这身体怎能出门。弟说,没办法,妈的脾气你知道。我想也是,就无言。次日,弟再来电话,说机票买了,明天上午的。第二天,我正准备出发去机场接人,弟又来电话说,他们正在去机场的路上,但妈可能来不了了。我问怎么了,弟说自前天起妈就一直兴奋得没睡觉,刚才在车上迷糊了一会儿,醒来说眼睛看不见东西,他们打算先去医院看看。晚上弟又来电话,说母亲是高血压发作,引起眼睛里的一条血管破裂,复明的可能很小。我一下呜呼起来,想不到巨大的喜悦没叫我尝三天就……我呆呆望着昏然无知的小东西,心中一片茫然。
几经救治,母亲的一只眼睛居然奇迹地明亮起来。母亲说老天还算有qíng,留给她一只眼看孙子。但如何才能让老小相见?老者,耄耋之年,高血压,心脏病,一只创伤老眼,一次可怕教训,谁敢让这样一支风中残烛再出门?甚至母亲自己都不敢了。小者,嗷嗷待哺,弱不禁风,谁敢带这样一个小东西远足?况且我们都是公家人,绝非想走便走得了的。我当然肯定会设法让老少尽早相见,这差不多成了我当前的重要任务。眼看小东西一日日长大,老少相见的希望在日日走近,我在欣喜之余却又担心母亲那只孤独病眼经不起最后的等待。若真如此,我想母亲大概也只能如妻当初一般,用手摸来断定小东西的xing别了。哦,别、别这样——时光又被希望或者恐惧拉得很长,很长。
1997年5月29日家有书鬼
一个不会从生活中寻找并发现乐处的人,生活的意义就丢掉了大半,这样的人得到的再多其实都是最少的。这样的人,往往也是自私的、gān巴巴的、不为人喜欢的。相反,有一种人,他们常常可以在困难和苦楚中找到你意想不到的乐处,并由这种乐处悄悄地滋润着他们的生活、心灵。对我来说,这种乐处多半藏在书本中,也正因如此,我对书籍的爱变得越来越深刻。爱到深处人孤独。越是孤独的感受,显出几分怪诞是不足为奇的。
说真的,我对书的爱惜几乎有种病态,比如我从不用没有洗净的手去碰书,买书,我不买那些卷了角或有斑迹的书——这些书就让不爱惜书又需要看书的人去买吧,反正我是不要买的,哪怕是本绝版书。书到了我家里,无异于到了宫中,红木书橱使任何一本廉价书都变得华贵,在gān燥的石灰粉和臭香臭香的樟脑丸的保护下,它们又变得娇气。但无需担心,因为石灰粉和樟脑丸都是足够的,也没有过期。每个星期六上午十点,我书房的那方窗户总是准时地传出电机转动的嗡嗡声,有人以为我是在为周末的约会塑造发型,其实我是在给书打扫卫生,嗡嗡声是一只造型像松鼠的吸尘器发出的,不是chuī风机。
有一次——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我一个老战友和女儿来城里看一位歌星演唱会,正好是星期六,两个人一“老”一少,我如果仅以给书打尘之由而不陪他们去,那真不知老战友会怎么想我。于是就陪去了。出门和回来的路上,我都在想,今天我没有给书打尘,晚上不管怎样都要抽时间补上。但回家后,我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金鱼缸打落在地,碎成几块,金鱼们在经历了痛苦的挣扎之后无一幸免,色彩斑驳的尸身,像花瓣一般悲壮地躺在地板上,几本我正在看的书(有一本是我最喜欢的爱伦·坡的书)好像刚从倾盆大雨中跑回家,正累得趴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开始我以为家里来了“时迁”,但经再三检查,没见得一丝贼的迹象。事qíng很神秘,迫使我陷入了神秘的探究。我想得很多,也很远,但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而我老母亲似乎早看透了究竟,她念念有词地打开所有门窗,焚燃香火,并要我和她一道跪在袅袅香烟前忏悔思过、祈求保佑。这是一个老人的理xing和力量,奇怪的是我居然接受了——因为事qíng太蹊跷,令我的理xing和力量丧失殆尽,我跪在袅袅香烟前,心里一片虚空,不知道该对谁膜拜。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书。
是的,我对自己说,事qíng一定是我的书gān的。这些书啊,被我当宝贝似的护爱着,又被我视神灵一样膜拜着,我的过分的敬仰和需要,也许早使它们得了道,升了天,成了书中的jīng灵,能呼风唤雨,yīn阳自由,魔法自如。你可以不相信世上有神灵,但如果相信了,那么我说它们其实都是这样出世的——由于你过分的心念,它们不是一朵世上最初的蘑菇,由天地云雨滋生,它们是由我们的怯弱和恐惧滋养派生的。由于你过分的敬重,它们变得很娇气,很脆弱,很容易被伤害,所以我们也很容易遭到惩罚——它们怎么可以让你伤害?你稍有不敬它们就要惩罚你,这是你给它们的权力,它们不会放弃的。现在,我没有遵守诺言按时给它们打扫灰尘,所以它们生气了,所以它们就要把我鱼缸打烂——给你点颜色看看!为什么不毁其他就毁鱼缸,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在鱼身上投入的似乎太多了,它们看不惯,甚至怕失宠,所以怀恨在心,一有机会也就下手了。由此看来,它们不但被我呵护成了仙,而且还变得娇气了,也变得自私了。
我知道,我这么来解释事qíng的蹊跷难免被人耻笑,但身为一介书生,被人耻笑实在是常有的事。既然是常有的事,也就无所谓了,何况在我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好笑的,我甚至觉得家里有个“书鬼”是件làng漫又温馨的事,尽管它娇滴滴的,而且还自私,但总比有个其他什么的鬼要更令人坦dàng、平安一些。
1997年11月16日
要做一篇跟树有关的文章,这个事实让我感到隐隐欣悦。换句话说,这是一件我期待中的事qíng,从一定意义上说,这文章早在暗暗地等着我写。我清楚记得,大约十几年前,“天堂作家”裘山山从云南采风回来,做了一篇《一路有树》的散文,文章出来后,我没有及时看到,等看到时我已身在西藏,那是个“一路无树”的神秘之地。世界屋脊。一篇玲珑散文能够给我留下如此难灭的记忆,不知是文章之幸,还是我之幸。应该说,我做“树”之文的心念大概最初诞于斯,但当时仅仅是心念而已,是一种愿望,一种不确定,一种等待和想念。至于何时能兑现,就像爱qíng的来临一样,是难以计划和刻意的。我们可以刻意亲qíng,但无法刻意爱qíng。爱qíng是秘密,是命运,是欢乐,是痛苦,是不可言说。对我来说,写作与爱qíng是一回事,本质相同的一回事,只是表现形式不一而已。
话说回来,真正有关做“树”之文的契机来自于三年前,有一天,我回家,看见老婆正在像给幼儿洗澡一样,“甜蜜又专注”地在清洗着一截脏不拉叽的烂树木。树木有海碗一般之粗,不足一米之长,看上去黑乎乎的。黑不是那种高贵的油亮的黑,而是一种几经腐败腐烂的黑,在清洗过程中,甚至散发出一种陈年腐烂之气和味。更荒唐的是,这截烂木头居然还是千里之外的广州邮寄来的,邮寄费达21元,以我经常邮寄的经验看,起码还要外加4元钱的纸箱费。一截烂木头如此“非常”乃至可以借用“闪亮登场”的套语,荣居我家中,显然事出有因。问怎么回事,老婆说,这是一棵13000—16000年前的“古董之树”,刚从广州花县地下挖出来。我说,年头是够久的,可一截烂木头有屁用,又不是一件陶器。老婆说我没文化,并向我申述一个道理:2000年前的陶器有的是,但2000年前的树却稀罕得“闻所未闻”,更何况是上万年。我说不会吧,她反问而答:树又不是铁,能在地下呆上千年?我一想也是,在地下埋过万年的树早已变成泥。这么说,它还真是稀世之宝。老婆说,它还是一个谜,何以能亘古不变?我想,这等于为科学家探寻世间之秘又辟出了一条羊肠小道。老婆说,何止一条?起码还有一条,为我们研究当时的气候提供了一定的条件和证据。老婆是学气象的,如今gān的也是这玩意儿,看云识天于她只是小菜一碟,如果她在某个大太阳天告诉我,明日何时至何时将有bào雨或大风,我肯定不足为奇,因为那只是她的知识和经验,以及工作的一部分而已。但如果要从一棵古树中“认识”一万年前的气候qíng况,我会想,这大概痴人说梦吧。殊不知,事隔不久,我就从有关报刊上看到,有科学家已经从广州花县地下挖出的一批古木中,“后报”(不是预报)出了那时候(13000—16000年前)的气候qíng况。这是科学家的科研成果,不是小报记者搞的娱乐新闻,我没理由怀疑它的真实xing。
其实,从树木中“后报”过去气候状态,这是当今气候学中的一门学科,不但毋庸置疑,而且正在吸引世界更多的科学家问津。想想看也是,我学龄前的儿子都可以从一截树的剖面中“报出”树的年龄,那么,科学家们凭借jīng密的仪器和深奥的学术,“报出”树木们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又有什么不可理解的?现在,那截“烂木头”成了我家的一个少有的珍藏,高贵地沉睡在明亮的玻璃柜中,我在无聊之时,时常沉默地观望它,有时候还能亦梦亦幻听到13000—16000年前的风雨声。
1999年10月21日
年过三十,时光是不能往后看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仿佛并非很久,但其实已经很久,已经25个年头。这个时间起始于1981年8月28日,这一天下午的早些时候,我离开了富阳。年少的我并没有把这次离别看得很重,更没料想到,我可能将由此终生成为富阳的游子,漂泊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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