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意味着思念、牵挂。这有点儿苦涩、沉重。但漂泊也有一种飞行的感觉,故人往事随时远去,又如影相随,似梦非梦,似是而非。这种感觉很奇妙,有一点儿文学的感觉。当我立志要当个小说家以后,坦率说我一直在有意qiáng化这种感觉,即便有时间回富阳探亲,我也总是秘密地来,秘密地走,来去匆匆,行迹诡秘。换言之,我在有意识地回避认识当下的富阳。这种回避其实是另一种占有,把具象的东西化为影子来占有。影子具有变幻的魔力,可以让一棵风中之树变成一个舞蹈的人,让一个常人变成一个巨人,让大源溪变得比青山还青,比蓝天还蓝,鱼翔浅底……我就这样占有了一个惟我独有的富阳,一个记忆中的富阳,一个想象中的富阳,一个虚实相间的富阳。
我承认,这是一种病态的占有,有点为赋新诗qiáng说愁的意味,因此也意味着不可能从一而终。因为,毕竟这不是自然状态,是主观的有意为之,最终是经不起客观的偶然和必然的夹击的。果不其然,首届富chūn江文化节的召开,我作为嘉宾应邀参加,这一个节过下来,我和富阳之间的某种关系被破掉了。破就是立,做此小文,《小说富阳》,算是“立”的一份纪念吧。
说富阳,第一总是要说的当然是富chūn江。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chūn。富chūn江的名声确实令她的子孙暗生豪qíng,平添了不少名地方人的气概。尤其像我等漂泊在外的,报个家门,说杭州,那是高攀,有点做贼心虚的,犯不着;说富阳,知者不多,不知便是无名,无名便是无分,转眼便有可能叫人小瞧:一个小地方的人。但说富chūn江,你不知那就是你的无知了。所以,我但凡遇到要报家门,总是搬出富chūn江来吆喝,来撑脸面,而且屡试不慡。当然,郁达夫也是金字招牌,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因为我接触的大部分是舞文弄墨的。一个舞文弄墨者不识郁达夫也是说不过去的。所以,我说富阳,第二要说的便是郁达夫,他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面旗帜,加之他特立独行的个xing和义举,其名望在相当的人群中不在富chūn江之下。
“富chūn江”,“郁达夫”,这是我在外多年说的最多的两个词,也是最爱说的。
如果没有这次文化节之行,我说富阳大概也只能到此为止,再说就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小事,何足挂齿?但此行下来,看到、听到富阳经济迅猛发展的事实,不禁使我瞠目,瞠目之余就是谈兴了。说真的,富阳经济建设这些年取得的成绩比我想象的好,好得多。据资料说,富阳的工业经济已连续22年保持两位数的增长幅度,2003年全市完成工业总产值414个多亿,名列全国经济百qiáng县第38位。尤其是民营经济,整个感觉是遍地开花,群雄四起,好戏连台,捷报频传。从经济格局而言,形成了通信器材、造纸、建材等优势产业,在国内同行业中具有较qiáng的竞争力。
按说,富阳经济发展到今天这般辉煌之际,应该冒出一个像萧山鲁冠球或者四川新津刘永好这样在全国扬名的人物。但据我所知好像没有,好像大家都是星星,没有月亮,少了一个众星捧月的人物。这也许有点美中不足。我在想,为什么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要在一群英雄好汉面前逞雄称霸,实在太难,没有一身力拔山兮的气力和气概,只能兴而叹之,而力拔山兮之人是日月造就的,非个人修炼得出来的,所谓“臣途人走,帝业天成”,道的就是这个理;第二个,似乎要怪罪富chūn江,富chūn江固然是景秀色丽,造福千秋,所以令代代子孙痴qíng钟爱。qíng深痴迷损智商,爱到深处人孤独。富阳人太爱身边这条江了,爱到骨头里去了,爱到血液里去了,爱成了身体和生活的一部分,成了无常的日常,成了潜在的安慰,成了遗传基因。但话说回来,最美的江终归是一条江,想在大海面前去逞雄称霸,可能还得把旧有的“江的意识”格式化了,否则大海确实是太大了,太深了。这是个深奥的话题,似乎难以言传,只能意会,我的笔头明显感到力不从心,打住为好。
说到这里,我又突发奇想,觉得作为一个富阳人,做个文人墨客还是蛮好的,富chūn江当左脸,郁达夫当右脸,跑来跑去,脸面上的东西是够的,亮的。相比,如果搞其他,右脸就不是那么亮堂了。比如搞经济,虽然经济实力可嘉可奖,但毕竟是少了一个众人瞩目的领头人,言传起来颇费周折。再比如从政,说来是有一个大人物:孙权,可以说家喻户晓。但这是一张太老的牌,有点古董的意味,多观赏xing,少实用xing。试想,一个仕途中人,自称是孙大帝的后人,岂不是有点无厘头了?因为太遥远了,搬弄如此千年百古的事qíng,无疑是显得捉襟见肘。此乃闲言碎语,是真正的“小说”,只能姑妄听之。
2004年7月12日散说富阳
一
一晃眼,离开家乡已经有二十七个年头,人也过了不惑之年。我一直在漂,二十多年中先后在福州、南京、北京、拉萨等七个城市工作和生活过,现在在四川成都。年轻和文学给了我漂泊的勇气和热qíng,四十岁前我几乎从没想过回家乡的事,探亲的时间也很少。但是年龄在改变我,这两年我频频回去,几乎所有浙江的活动都参加,为的就是回家看看,小说中也开始出现了乡亲形象。像所有身在异乡的人一样,我最终还是逃不过因为年龄增长而增长的思乡病。按说这两年,调回杭州、上海的机会不乏其有,但最终我还是下不了决心。究其原因,说出来别人也许不可理解,我觉得那边往前走的速度太快了。印度有句谚语:别走得太快,等一等灵魂。走得太快肯定会丢掉一些东西。总的说,这是一个物质论英雄的时代,而杭州和上海及周边无疑是这个时代的急先锋,佼佼者,过度物化的潜规则随时可见,随处可用,人都以物质和金钱论英雄,太喧嚣,太钢筋水泥了,我不适应,也不欣赏。
二
富阳是缩小的杭州、上海,经济发达,人民生活富足,有目共睹,但人们为钱而累、以钱为荣的现象也是有目共睹的。富阳人爱摆阔,大街上很难看到小排量的汽车,农民的房子也是三层四层的,稍为一点场面上,掏出来的烟都是中华,还是软的。三五个人坐下来,谈的多半是怎么挣钱、怎么花钱,要不就是打牌。我有个同学,办了个厂,风风火火的,一年收入也有几百上千万,但对家人却是十分冷淡,儿子正值青chūn期,很多事qíng需要跟父亲jiāo流,而他居然几年了没有跟儿子单独坐下来谈过心。有一次,我同他儿子聊了一下午天,小伙子竟然感动得哭了,事后还给我写来一封几千字的信,谈他的苦闷,谈他父亲的种种不是。这件事对我触动蛮大的,我跟同学谈话,指出他这样生活可能存在的弊端,但他不以为然。他认为他的任务就是挣钱,有了钱儿子考不上大学也无所谓,可以出国,也可以跟他gān:一种有了钱万事大吉的派头。其实事qíng不是这么简单的,人的很多问题恰恰是因为有了钱才产生的。我们当然离不开钱,但钱绝不是人的中心,不能围着它转。富阳不是中西部,问题依然是经济不发达,缺钱。钱到了一定地步会自己长出来的,富阳的经济已经发展到了具有相当的往前自动发展的实力和惯xing,这种qíng况下,我们确实应该调整一下思路,关心一下更多的问题,比如内心。说得极端一点,没钱的时候我们可以把内心丢了,为身体而活,但我们现在有钱了,我们的钱足够身体享用了,怎么办?
三
富阳提出“阳光生命”口号,本身就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二十多年前,我们说发展就是硬道理,没人会怀疑这句话,听了都很来劲,但今天我们说要构建和谐社会,要“以人为本”。我以为,这种倡导的意义也许不会亚于二十多年前倡导的“发展就是硬道理”。发展经济让我们富起来了,让我们身体的各个器官打开了,满足了,构建和谐是直指人心的,旨在打开、完善我们的心灵世界,人与人用心jiāo流,用qíng表达,而不是一味地以钱论道。阳光生命,其实就是要和谐,要以人为本,要尊重人的心灵,要完美我们的qíng感世界,要培养我们的爱心,要重塑我们的荣rǔ观,提高生命质量。不是说只有富阳“生命不阳光”,而是富阳作为经济率先发达起来的地区,它已经具备了这个条件:让生命充满阳光。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富阳现在提出“阳光生命”是有远见的,是真正的审时度势,是因势利导,是智者之虑,是对富阳人的真心关爱。
四
现在国内很多城市总是在现代与自然,宏大与局部,快与慢,软和硬,新和旧之间失调,乱了方寸,乱了心思。作为富阳人,我当然希望她不要乱,她过去是发展经济的排头兵,今后我希望她也是阳光生命的排头兵。我个人觉得,现在的年代太吵闹,太生硬,太灰暗,太沉重……我想轻盈一点,gān净一点,简单一点,明朗一点,真实一点。看到那么多人为钱而累,我经常会自问,难道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其实我们需要的并不多。有时候我想,今天的我们,真正需要的也许就是好好找个书吧坐一坐,找一本书看一看,想一想。书里面有比飞翔还轻的东西,有比钞票还要值钱的纸张,有比爱qíng更真切的爱,有比生命更宝贵的qíng和理。书中自有huáng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由于知识不够,也许没有读书的习惯和乐处,但你起码不能因为有钱而瞧不起书,更不能武断地对下一代说:读书有什么用?读书有什么用,我想,不读书的人是不知道的。
我非蜀人,入得蜀来,要学习适应的习俗着实不少,甚至连基本的吃、喝之道也要从头学起。吃的学问主要在于对麻辣的麻木,这让我有些为难,至今要领不得,感受平平。相比之下,喝的功夫是练到家了,有感qíng了,若是隔三差五地不去泡泡茶馆,心头是欠欠的。好在茶馆遍地,茶钱相应,满足一下也非难事,所以这等欠然倒是少有。
成都的茶馆之多,绝对没有哪个城市敢来一比高低的。尽管这样,也没有哪个茶馆经营不动的。哪个茶馆生意都好,都人满为患。有人说,在这个城市里,每天都有三十万大军泡在茶馆里。成都人喝茶不像北方人,喝的是大碗茶,咕咚下肚,以解渴为目的;也不像福建人,喝的是功夫茶,一口一口地品,品得陶醉,品得专心致志;也不像广东人,喝的是早茶晚茶,边喝边吃,喝茶的目的其实是填饱肚子,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为了节省时间?成都人喝茶,喝的是雅茶,喝的是一种气氛,喝的是滴答滴答的时间。有人说,成都的茶馆就是一个社会,在这里,卖报看报的,吆喝擦鞋的,说书唱戏的,谈生意的,做买卖的,看相算命的,按摩掏耳朵屎的,访亲会友的,恩恩爱爱的,形形式式,无所不有。所以,说它是个社会,实在是一点不过分的,起码是个反映社会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张三把他的人生折she给了李四,李四又把他的意气传染给了孙二麻子。就这样,舞台又变成了学堂。从这样的学堂里出来的人,有点悠闲,有点懒散,又有什么好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