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_麦家【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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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司令一席话说得大家有点云里雾里,一头雾水。首先,这封密电的来历之奇异令人惊奇,然后把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来破译这份密电也令人称奇。如果说难,他们都非专业从事敌报破译的人员,他们平时破译的都是自己的电报,译电员而已,凭什么信任他们?如果说容易,又凭什么要让他们来立功领赏,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此外,司令今天的谈吐也是异于往常,亦庄亦谐,举重若轻,亦玄亦虚,神秘难测。好像司令换了一个人,又好像司令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要说的。话外有话,另有机锋。他们以为,司令一定还会继续谈吐下去,并且在下文中来解答他们心中的疑团。

  但是司令没有下文了,或许说下文就是告别:走了。他叮嘱白秘书和王处长要管照好诸位的生活和安全,随即抱手作揖,乘车而去,令吴金李顾四人备感失落。失落得心里莫名地发慌虚空。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译出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惶,顿时像剥掉了皮ròu,露出血淋淋、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六

  正如司令说的,密电不难破,甚至可以说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称其为密电,只要初识文字即可以破解。

  其实,这不过是张司令为等上面来人,心血来cháo跟大家玩的一个文字游戏而已。所谓破译,不过是根据标示的页码数和行数、列数,在字典里捡字而已: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如此这般,有了第一个字:此。

  继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此密电是假

  窝共匪是真

  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全军第一处

  岂容藏jian细

  吴金李顾四

  你们谁是匪

  这部密码我要破

  检举自首皆欢迎

  过了这村没这店

  错过机会莫后悔

  可能只有一个过气的老秀才,得意之余才有这种雅兴:以诗讨伐。

  可作为一个老秀才,这诗文作得实在欠佳,或许是戎马多年耽误了他对美文的领悟力,喜欢直抒胸臆,主旨明确,力透纸背之类就此而言,这又无疑是一篇无可指摘的力作,别说吴金李顾四,连之外的白秘书,都觉得它寒光四溢,后背凉飕飕的。

第二章

  一

  坐立不安。

  望眼yù穿。

  下午的早些时候,张司令的小车终于又驶入招待所,几个拐弯后,却没朝西楼开来,而是往对面的东楼驶了去。车停之后,张司令忙煞地抢先下了车,打开后车门,点头哈腰地将车里的另一人迎接出来。

  此人穿的是常见的书生装,深衣宽袖,衫袂飘飘,有点儿魏晋之古风,唐宋之遗韵。他年不过四十,小个头,白皮肤,面容亲善,举手投足,略显女态。张司令的年纪足可做他的父亲,但司令对他恭敬有余,感觉是他的儿子。即使扒掉了军服,但贴在人中上的一小撮胡子也掩饰不了他的真实身份:鬼子。

  确实,他是个日本佬,名叫龙川肥原。和众多小鬼子不一样,肥原自小在上海日租界长大,又长期从事特务工作,跟中国人的jiāo流毫无语言障碍,哪怕你说浙沪土语,他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他曾做过鬼子驻沪派遣军总司令官松井石根将军的翻译官,一年前出任特务课机关长,主管江浙沪赣等地的反特工作,是松井的一只称心黑手,也是王田香之流的暗中主子。他刚从沪上来,带着松井的秘密手谕,前来督办要案。

  楼里的王田香见他的主子来了,急忙出来迎接。寒暄过后,肥原即问王田香:怎么把人关在这儿?我刚才看这里的人进进出出很方便嘛。那颔首低眉的模样,那温软和气的声音,与他本是责备的用心不符,与他鬼子的身份也不尽相称。

  张司令抢先说:王处长说,这样才能引蛇出dòng。

  王田香附和道:对,肥原长,我选在这儿,目的就是想把其他的同党引诱进来,这是一张大网。他伸出手一个比画,把大半个庄园划在了脚下。

  肥原看他一眼,不语。

  王田香又解释说:我觉得把他们看得太死,什么人都接近不了他们,我们也就没机会抓到其他共党了。我有意网开一面,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来铤而走险。但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来接头,不论明的暗的,都在我的监视之中。我在那边每一个有人住的房间里都装了窃听器,他们在那屋里待着,我们就在这里听着;他们出来了,去吃饭或gān什么,我这里的人也全部都放出去,跟着他们去吃饭或gān什么。我在餐厅里也安cha了人。总之,只要他们走出那栋楼,每个人至少有两个人盯着,绝对没问题的。

  张司令讨好说:肥原长,你放心,qiáng将手下无弱兵,你的部下个个都是好手哪。

  肥原打了个官腔:哎,张司令,田香是你的人哦,怎么成了我的部下?

  本是想拍马屁的,但人家把屁股翘起,朝你打官腔,张司令只好讪笑道:我都是皇军的人,更不要说他了。

  王田香凑到肥原跟前,热乎乎地说:对,对,我们张司令绝对是皇军的人。话的本意兴许是想奉承两位,但两位听了其实都不高兴。

  说话间,三人已经进了楼。

  二

  东楼的地势明显要比西楼高,因为这边山坡的地势本身就高,加上地基又抬高了三级台阶。从正侧面看,两栋楼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一样是坐北向南的朝向,一样是东西开间的布局,一样是二层半高,红色的尖顶,白色的墙面,灰砖的箍边和腰线;唯一的区别是这边没有车库。从正中面看,东楼似乎比西楼要小一格,主要是窄,但也不是那么的明显。似是而非的,不好肯定。直到进了屋,你才发现是明显小了。首先,楼下的客堂远没有西楼那边宽敞,楼梯也是小里小气的,深深地躲藏在里头北墙的角落里,直通通的一架,很平常,像一般人家的。楼上更是简单,简单得真如寻常人家的民居,上了楼,正面、右边都是墙:正面是西墙,右边是北墙。唯有左边,伸着一条比较宽敞的廊道。不用说,廊道的右边也是墙(西墙)。就是说,从外侧面看,西面的四间房间(窗户)其实是假的,只是一条走廊而已。几间房间,大是比较大,档次却不高,结构呆板,功能简单。总的说,东西两楼,虽然外观近似,但内里的qíng况可以说有天壤之别。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庄主在建造两栋楼时遇到了什么不测,致使庄上财政qíng况急剧恶化,无力两全其美,只能顾此失彼,将东楼大而化小,删繁就简,糙而率之。

  事实并非如此。

  据很多当初参与裘庄建造和管理的人员说,东楼是在西楼快造好时才临时开工的,起因是一个路过的风水先生的一句闲话。先生来自北方,途经杭州,来西湖观光,散漫地走着走着,不经意走进了正在建设中的裘庄。当时西楼已经封顶,正在搞内外装修,足已看得出应有的龙凤之象。先生像是被某种神秘的气象所吸引,绕着屋细致地踏看了三圈,临走前丢下一句话:是龙也是凤,是福也是祸;祸水潺潺,自东而来。

  裘庄主闻讯,兴师动众,满杭州地找这位留下玄机的风水先生。总以为在树林里找一片树叶子是找不到的,居然就找到了。有点心有灵犀的意味。老庄主把先生当贵宾热qíng款待,在楼外楼饭店摆了筵席讨教。先生于是又去现场踏看了一次,最后伫立在现在东楼的地基上不走了,活生生地坐了一个通宵,听风闻声,摸黑观霞。罢了,建议老庄主在此处再筑一楼,以阻挡东边来的祸患。既是要挡的,自然要高,所以现在的东楼非但地势高,而且还筑了高地基。是高高在上的感觉。既是要挡的,立深也是不能浅薄的,所以从侧面看,东西两楼大同小异。再说,既是挡的,东西开间大小是无所谓的,内里简单化,寻常一些,也是无关紧要的。所以,才如是这般。

  三

  王田香带肥原长和司令上了楼。

  楼上共有三间房间和一间洗手房,呈倒L字形排列。上楼第一间,现由王田香住着,第二间是给肥原留的。再过去是一分为二的洗手间:外面为水房,里间为厕所。再过去还有一间房,这间房比另外两间要大,因为它处于廊道尽头,有条件把廊道囊括其中。三间房以前都是钱虎翼幕僚的寓所,设计上已经有点客房化,所以此次改造没有太下功夫,基本上保持了原样,当中立有一道固定的、带装饰xing的屏风,象征xing地把房间分开:里面铺chuáng为室,外面摆桌设椅,可以接客。

  王田香知道肥原长爱夜间卧chuáng读书,单独给他的chuáng头配了一盏落地台灯,很漂亮,是从外面招待所的将军套房里借来的。此外,时令已经入夏,天气随时都可能骤然变热。所以,在肥原的房间里,还备有一台电风扇,可以散热的。再就是鲜花、水果什么的,都摆放在外间。一枝被深山的寒冷延迟绽放的白梅和一枝含苞yù放的红梅,红白相对,jiāo相辉映,一下子把一个寻常的小厅衬托得香艳起来,活泼起来。

  肥原进了房间,立即被那枝盛开的白梅花吸引了,上前欣而赏之。他指点着一朵朵傲然盛开在光秃秃枝丫间的朵朵花儿,对二位赞叹道:看,多像一首诗啊,没有绿叶映衬,兀自绽放,像一首诗一样才qíng冲天,醒人感官。

  张司令是老秀才,有多少诗词了然于胸,不禁凑上去,预备献上两句半首的。却是未及张口,尽头的大房间里乍然传来一个女人怒气冲冲的声音:

  我要见张司令!

  是顾小梦的声音。

  即使经过了导线和话筒的过滤,声音依然显得怨怒,尖厉,蛮横,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在发颤。正如王田香所言,那边房间里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窃听器,那边人的一言一语,这边人听得一清二楚。

  肥原丢下花,往那房间走去,一边听着两个被电线和话筒偷窃的声音

  白秘书:你要见张司令gān什么?

  顾小梦:gān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想gān什么?

  白秘书:这还用我说嘛,事qíng明摆着的。

  顾小梦:我不是共党!

  白秘书:这也不是由你说的,嘴上谁都说自己不是。

  顾小梦:你放屁!白小年,你敢怀疑我,你等着瞧

  肥原饶有兴致地听着顾小梦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远去,直到消失了才抬头问张司令:这人是谁,怎么说话口气这么大?

  张司令反问道:有个叫顾民章的人听说过吗?是个富商,做军火生意的。

  肥原想了想:是不是那个高丽皇的后代,去年在武汉给汪主席捐赠了一架飞机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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