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_麦家【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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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就是他。张司令说,这人啊,就是他的女儿,仗着老子的势力,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

  肥原会意地点了个头,走到案台前,察看起窃听的设备。设备也没什么,都摆在用chuáng板搭成的一张长方形台子上,主要是一对功放机、一只扬声器、两套耳机、一只听筒、,一组声控和转换开关等。此外,在对面墙上,还挂着两架德式望远镜。肥原取下一架,走到西窗前,对着西楼房望起来,一边问问说说的:她住在楼上中间的房间吧嗯,她看上去很年轻,也很漂亮嘛叫什么名字顾小梦嗯,她好像还在生气嗯,她脾气不小哦

  张司令取下另一架望远镜,立在肥原身边一道望起来,依次望见:顾小梦气呼呼地坐在chuáng上,李宁玉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梳头发;金生火在房间里停停走走的,显得有些焦虑;吴志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一切都在视线内,在望远镜里,甚至清晰得可以看见金生火眉角的痣,吴志国抽烟的烟雾。这时张司令才恍然明白,王田香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房间锁掉一间,让李宁玉和顾小梦合住,因为只有这三间房间才在这边的视线内。如果不这样安排,让李宁玉或顾小梦分开住,其中有一个人就无法监视了。

  两人看一会儿,肥原率先放下望远镜,拍拍张司令肩膀: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着想见你嘛。

  就过去了。

  四

  楼里的空气充满了一种死亡、腐烂、恐怖的酸臭恶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灾刚刚又重演过。王田香引着司令和肥原匆匆入内,白秘书即从会议室冲出来迎接,或许是刚同顾小梦吵过嘴的缘故吧,心神受扰,所以迎接得乱糟糟的,跟肥原长握过手后,居然又来跟张司令握手,不显得有点神经病嘛。

  张司令不屑地瞪他一眼:你怎么啦,是不是被共党分子弄傻了,跟我还握手。

  白秘书缩回手,傻笑道:没没有我

  张司令打断他:去把人都喊下来,开会。

  会议开得比追悼会还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着,不敢弹出来,像怕泄露了机密或清白。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谁是谁?是官高一级的吴志国,还是年长称老的金生火?还是年轻貌美的顾小梦?还是年龄和官职都高不成低不就的李宁玉?谁是一个人,两个?还是三个?是新匪,还是老贼?是反蒋的共匪,还是联蒋的共匪?是何以为匪的?是窃取qíng报,还是杀人越货?是卖身求荣,还是怕死求生?是不慎失足,还是隐藏已久?是确凿无疑,还仅仅是有嫌疑?是要杀头的大犯要犯,还仅仅是革职便可了事的小毛贼?贼犯会不会自首,其他人会不会检举?

  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

  我×!这哪是一句话?这是一个炸弹!一泡屎!一个鬼!一个陷阱!一个yīn谋!一个噩梦!像被扒了衣服像上了贼船像撞见了鬼像吃错了药像长了尾巴像丢了魂灵像上了夹板我×!简直乱套了,人都不知道该gān什么,说什么说什么都不是!做什么都不是!骂娘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不是什么也不是不什么也不是无所适从无计可施

  张司令请肥原坐上席,肥原谦让了,率先在上席的左边位置上坐下来,还客气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刚坐定,白秘书轻手轻脚走到司令身后,耳语一句,递上一页纸。后者看了看,笑一笑,递给肥原:肥原长,你看看,这是我给他们造的一份密电。

  肥原看着,慢声慢气地念起来:此密电是假/窝共匪是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全军第一处/岂容藏jian细/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这部密码我要破/检举自首任你选/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

  肥原念完,张司令拍拍手,对吴金李顾四说:不愧是破译高手啊,和我拟的原文一模一样,只字不差。不过,光破译这个不行,这不是真正的密码。这不过是我为等候肥原长大驾光临而作的一首小诗,旨在稳定君(军)心,真正的密码

  肥原接过话:在这儿,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是不是,张司令?

  张司令笑道:对,这才是我真正要你们破译的密码。如果你们自己愿意破最好,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肥原长是这方面的破译高手,行家里手。我上午说过,松井将军对我们破译这部密码非常重视,专门委派肥原长来,就是为了破这部密码。

  高手不敢当,但非常喜欢破。肥原和张司令唱起了双簧,因为喜欢,所以张司令早上叫我下午就来了,随叫随到呢。

  张司令打开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些纸张,继续说:要破译这个密码,你们可能也需要一些资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有一份电报,来,金处长,你念一下。

  金生火接过电报,有气无力地念:南京来电。据可靠qíng报,周恩来已委派一代号为老K的特使前往杭州,并定于本月二十九日夜十一点在凤凰文轩阁客栈与在浙抗日排日组织头目密谋有关联合抗日反汪之计。此事

  张司令打断他:行了,金处长,你这不是第一次念吧?

  金生火点头默认。

  五

  金生火第一次念这电文是昨天下午三点多钟。电报是两点半钟收到的,当时在破译室里值班的是顾小梦,她看电报的等级极高:加特级,立即进行破译。但是居然破译不出来。破出来的都是乱字符。她很奇怪,也很着急,便去找李宁玉讨教。李宁玉是老译电员,破译经验丰富,下面译电员遇到破译不了的电报都会向她求教。她看了电报,又看看顾小梦破出来的乱字符,判断这是一份密中有密的密报。

  毋庸置疑,密报都是加了密的,诸如1234或者abcd,在一份明码电报里,它代表的就是1234或abcd,然后根据国际通用的明码本,即可译出对应的文字。但在一份密报里,它代表的肯定不是1234和abcd,而是各种可能都有。这种可能xing少则上千,多则上万十万百万千万难以数计。那么到底是什么?答案只有在密码簿里。如果身边没有密码簿,你即使得到电报也是没用的。密报形同天书,任何人都看不懂。但只要有密码簿,又是所有从事机要译电工作的人都是可以破译出来,可以阅读的。很简单,只要对着密码簿像查字典一样,逐一查对即可。

  不过,有时遇到一些重要的密电,有些老机要员会临时加上一道密,这样万一密码本落入敌手,也可能起到迷惑对方的作用。因为是临时加的密,这个密度一般都很浅,比如把09十个数码,或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逐一后移一位或几位。比如假定0代表1,那么1则为2,以此类推。如果假定0为3,那么样1为4,其余依然类推。这个说来很简单的东西,有时起的作用却相当大,像顾小梦就被难住了。可以想象,如果这份电报被第三方截获,而且他们手头也掌握着密码簿(破译,或偷来的),同时又恰好遇到像顾小梦这样的新手,识不破这个小小的机关,这个浅浅的密就成就大事了,甚至会给对方造成错觉,以为这边启用了新密码。

  应该说,这种错觉对第三方来说是很容易犯的,因为他们毕竟是第三方,出现这样的问题容易把事qíng想复杂。但对李宁玉来说,首先她知道他们联络的密码簿没有换,不会去瞎想;其次,她也有处理类似问题的经验,对症应变,很快剥掉了假象,译出了密电。

  密电译出后,顾小梦按照正常程序报给金处长,后者又呈报张司令。也就是说,这份密电在落入张司令手之前,只有三个人经手过:金生火、李宁玉、顾小梦。这一点,三人在会上都供认不讳。

  下一个问题是,张司令问金、李、顾,在密电破译后至昨晚事发前,他们有没有谁跟第四个人说过密电的内容。这个问题其实在昨晚事发后第一时间,张司令即在电话里婉转地问过他们三位。现在又提出来当然再不会婉转,而是声色俱厉,为的就是要他们如实招来,不容搪塞、欺骗。

  金处长发了誓说没有。

  顾小梦也言之凿凿地表示没有。

  唯有李宁玉看着吴部长,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了,吴部长,我只有实话实说了。什么意思?她说她曾跟吴部长透露过。

  这也就是说,三人的陈词与昨晚说的并无出入,只是语气变得坚定而已。

  不料李宁玉的话音未落,吴志国像坐在弹簧上似的,咚的一声弹跳起来,对李宁玉破口大骂:他妈的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事!

  于是,张司令要求李宁玉当面说清楚,她是怎么跟吴部长透露的,何时、何地、什么理由、有没有证人等。

  李宁玉说昨天下午她们刚译完密电,顾小梦正在办公室誊抄电文准备上jiāo时,忽遇吴志国来科里查看某个文件。因为这是一份加特级密电,不便外传,顾小梦见吴部长进来,怕他看见,用报纸盖了电文。

  李宁玉说:这可能引起了吴部长的好奇,他问顾小梦在抄什么电报,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顾小梦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快走,我在抄一份重要密电。吴部长也是开玩笑说,我偏不走,就要看,怎么了?顾小梦说:只有司令才有权看,你想看,等当了司令再做这个梦吧。吴部长说:当了司令怎么还要做梦呢?两个人就这样贫了一阵嘴,没什么的,都是开玩笑。后来吴部长看完文件,走的时候说要跟我说个事,我便带他去了我的办公室

  吴志国又跳起来骂: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进你办公室了!

  张司令命令他坐下:你让她说,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

  李宁玉继续说,语气平缓,口齿清楚:进了办公室,他问我是不是真收到了上面的一份重要电报。我说是的。他问我是什么内容。我说不能说的。他问是不是人事任免方面的。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是什么,再三地问。虽然我知道按规定是不能说的,但我想吴部长在主抓剿匪工作,密电的内容他迟早是要知道的,就跟他说了。

  吴志国又想发作,被张司令一个眼色压下去。

  张司令问顾小梦,李宁玉说的是否属实。顾小梦说,李宁玉前面说的都是事实,吴部长确实在那时去过她办公室,也确实向她打问过密电内容,她也确实半真半假地拒绝了,后来李宁玉也确实是同吴部长一道走的。至于他们出去后,吴部长有没有进李宁玉的办公室,她摇摇头说:我不清楚,我眼睛又不会拐弯的,怎么看得见他们去了哪里!当时我哪有心思管这些哦,抄电文都来不及呢。当然,要知道有今天,起来看一下也是可以的。

  张司令看顾小梦像嘴上了油,似乎一时停不下来,对她喝一声:行了!我知道了。随即掉头问李宁玉,你说他进你的办公室,当时有没有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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