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杰若无其事地说:“我才懒得管她的事儿!我跟你打电话,只不过是叙叙旧,没什么讨伐的意思。咱们私人jiāoqíng归私人jiāoqíng,工作归工作。你别为这个影响了自己的原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朱,你说我是老样子,我看你才是老样子。”我确实为朱文杰的态度有几分感动,“其实我也挺后悔的,当时只要稍微克制一点儿,也不至于当面冲突。我没考虑到她的领导尊严,这是我的不是。现在听你这么说,我更觉得不是味儿了。”
“用不着!”朱文杰斩钉截铁地说,“我看她是唯我独尊惯了!”
这样一来,我更不好意思了。听朱文杰的意思,岳琳的确已将我们发生冲突的事qíng告诉了他。于是我说:“其实我并不是真认为岳琳在袒护晶华大酒店,不过……”
我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对面朱文杰问道:“晶华大酒店?”
我意识到我可能弄错了。看来岳琳并没有对朱文杰说具体的qíng况。不过这并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事qíng,何况朱文杰本身就曾是一名老警察,我还曾在他手下工作过。
“岳琳没告诉你?”我简单地说,“还不就是为了晶华大酒店的事qíng。”
“她没说,我对她的事儿也没兴趣。”朱文杰说,语气似乎变得有几分冷淡。顿了顿,又说,“要是为了晶华大酒店,那就不奇怪了。”
我听出他话里似乎有话,但涉及到岳琳,又不便问。接下来,朱文杰告诉我他还有事,改天再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聚一聚、好好聊聊,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我走到桌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下意识地在手里把玩。从前温郁不喜欢烟味,而我却一直没为她戒掉。后来我再也没机会为她做一件事时,我却不再抽烟了。我从小便是个固执的人,不易改变长期的习惯。我习惯了温郁在我身边,习惯了她的呼吸、她的笑容、她的娇嗔……有一天这个习惯被突然间夺去,令我qíng难自已,不得不做些什么,将这种状况做一个平衡。从前觉得很难戒掉的烟,轻易地被我放下了。偶尔在思考事qíng时,会拿一支烟在手上,但绝不会将它点燃。因为那一点明灭闪亮的火光以及火光之后的灰烬,会令我产生一种幻灭感,甚至丧失生趣。
我把玩着手里的烟,回想起自己与朱文杰之间的渊源。我认识朱文杰时,他是一个派出所的所长。我去他们所实习。在那个派出所,以及所属辖区,朱文杰有着很高的威信。我觉得,他似乎天生嫉恶如仇,并且具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气。那时我很年轻,朱文杰比我年长不了几岁,但我却在暗中对他十分钦佩,一有机会就向他讨教学习。朱文杰显然能感觉到我的这种追随,对我也格外地多加指点,我们的关系因此比较接近。
在朱文杰手下工作的整个阶段,学到的东西很多。可对我而言,最具特殊意义的,却是实习即将结束时发生的一件事qíng。
有一次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说辖区一户出租屋内存在卖yín嫖娼的现象。朱文杰派人去查过几次,但由于本所警察在辖区走动很多,居民对他们的面孔很熟悉,因此每次都没查出什么结果。后来朱文杰想出一个招数,让来所实习的我去办这件事qíng。
坦白说,对当年的我来说,这个任务相当艰巨。因为我必须以一个“嫖客”——而不是一个警察——的身份去完成。在大家的指点下,我装扮成一个前去寻花问柳的进城民工,到了有嫌疑的出租屋“钓鱼”。那个过程是令人难堪的,但结果却颇令人满意——我们以合乎法律的方式抓住了一个女嫌疑人,将她带回所里。唯一的遗憾是,给她望风放哨的那个男人反应很快,被他溜走了。
到了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女人名叫何梅英。朱文杰带着我对她进行讯问。虽然在“钓鱼”的过程中,我更近距离地接触过她,但由于可以理解的紧张和难堪,我根本就没看清她的面容。在讯问室里我看到,她已不年轻,但容貌颇清秀,没有丝毫脂粉痕迹,眉眼里有种隐忍的哀怨。她一直垂着眼睛,盯着地面,态度平静地抵赖我们对她的指控。事后我想起来,其实她的那种平静,只不过是一种被掩饰了的绝望qíng绪。
我们得知,她离过婚,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在上小学。那个跑掉的男人,就是她的前夫。对于我们所说的事实,她明知没有抵赖掉的可能,却仍固执地加以坚持。她的解释很简单,无论我们问什么,她只说:“我没有。”
直到傍晚时,qíng况忽然发生了变化。她的女儿放学了,听说母亲在派出所,便来找她。民警们自然不允许孩子看到母亲,那个八岁的小女孩儿在门口放声哭了。讯问室里的何梅英听到女儿的哭声,先前那种固执的平静被打破了。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她开始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反复地要求,“我女儿吃了饭还得做作业呢……”
朱文杰一下就拿准了何梅英的要害。他反而不催她了,只说:“没关系,我们有时间,你什么时候想说都行。你也别担心你女儿,我们派出所管她的饭。”
外面小女孩儿的哭声似乎更凄凉了,一声声地叫“妈妈”。我很不安,不时偷看朱文杰的表qíng。他愈发地镇定。何梅英变得狂躁起来,像只焦虑的母shòu,在座位上站起、又坐下。朱文杰冷眼看着,并不阻止何梅英的举动,耐心地等着。
“你女儿已经八岁了吧?上小学三年级?”朱文杰心平气和,仿佛在自言自语,“这么大的女孩儿,差不多该知道什么叫羞耻了……”
只是这一句话,何梅英就崩溃了。她控制不住地号啕大哭,却又怕外面的女儿听到,极力压抑,使得那哭声如同受伤动物的哀鸣。她苦苦哀求我们,不要让她纯洁的女儿知道自己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只要我们不告诉她女儿真相,她愿意向我们jiāo代一切。
笔录是我做的。记录的时候,我心里暗暗感到不可置信。如果何梅英所述的都是事实,那么我觉得,她的堕落有着令人同qíng、甚至是值得谅解的理由。当然,这种想法,我只能埋在心里。因为我是一名警察。我几次停笔,记不下去。外面的小女孩儿已经哭累了,只是间歇地拉着长声叫“妈妈”,听起来十分凄凉。而何梅英一脸惨白,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堕入深渊的表qíng。
对何梅英的讯问结束时,讯问室里非常安静。头顶亮着灯,我听得见电流轻微的“滋滋”的声音。何梅英像被抽去了骨髓一样,全无人色,眼睛成了两个空dòng。我沉默着,不知下面该怎么办。这时,朱文杰在一旁碰碰我,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跟朱文杰走出讯问室,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朱文杰点上一支烟,也给了我一支。我使劲抽了几口,胸腔里有种很gān渴的感觉。朱文杰似乎跟我一样,他的烟因为燃烧得太猛,发出细细的“哔剥”声。
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一支烟抽完,朱文杰猛地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熄,低声对我说:“秦阳平,我打算gān一件事儿。”
我看着他,隐隐猜到他的想法。我觉得我用眼神鼓励了他。
“朱所,反正我觉得你是个好警察。”我说。
朱文杰深深看我一眼,没说话,只用力点点头。然后他转身走向讯问室,我也紧跟着走了进去。里面,何梅英在隔离间里木然地坐着,脸上的表qíng和刚才相比,只有更多的灰暗。
“何梅英。”朱文杰叫她的名字。
何梅英软绵绵地抬起眼睛。我避开了她的视线。
朱文杰放低声音说:“你能不能保证以后永远不沾这事儿?”
何梅英先是不明白,紧接着,她微微一惊,坐直身子,眼睛里开始流入一丝明亮的光彩。她想开口,但喉咙似乎哑了,嘴唇也gān涩地张不开,只是用力地点头。
朱文杰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一次,看在孩子面上放了你。别让我再看到你有下一次。”
我抬起头,看见何梅英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嘴唇哆嗦个不停。我暗想,如果我和朱文杰做了一件傻事,那就说明这个女人实在太善于表演悲剧了。这一瞬间,我心底也有片刻的茫然和犹豫,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这犹豫立刻就闪过去了,因为,朱文杰已经上前给何梅英打开了手铐。
这件事qíng的后续发展,我并不太清楚。我所要做的事qíng很简单,按照朱文杰授意的内容,我几乎不必承担什么责任。之后我便结束此次实习返回局里,在各个部门做过各种工作,直到当了刑警,便不再有什么变化。这之间,我和朱文杰因为那件事qíng,建立了一种特殊的、紧密的关系。我也曾关心过那件事是否产生什么不良后果,但朱文杰总是安慰我,一切正常。
只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喝酒时,我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个何梅英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真有那么悲惨吗?”
朱文杰酒有几分多了,眼睛已经血红,粗声粗气地说:“没一句假话,我全查过了!这个女人,可怜哪……”
我们都醉了,再也没能力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再之后,我认识了温郁。我的生活不再有空间留给别人。和朱文杰的接触也越来越少,直至完全中止。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的原因,还是朱文杰的原因。因为我的生活中出现了巨大变化,他的生活中也出现了巨大变化。我失去了温郁,而他不再是警察。第三章 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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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对种种细节的观察,我发现在我身边,林光远是最可值得信任的同事。我并没有太重要的计划要对周遭的人们隐瞒。只是当一个人要做一件并不被上级认可的工作时,如果能找一个可靠的“盟友”,即使“盟友”并不参与其中,对这个人来说,多少也算一种支持,以及对真实状况的“备份”。
因此,我对晶华大酒店私下所做的调查,林光远是了解的。他是个态度明朗的年轻人,对我的谨慎明确提出了他的异议。
“我觉得,你对咱们头儿可能有误会。”林光远坦率地说,“你来的时间短,要是长了,你就知道她不是那种小肚jī肠的人。”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没办法把心里所有的想法都告诉林光远,只能挑选比较简单的理由,“我这也是为了维护她的威信。或者等事qíng稍有进展,我就如实向她汇报,那也不迟。”
“那她岂不是更没面子?”
“她要真像你认为的那样,就不会觉得没面子。”
林光远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看着我问:“秦阳平,你真认定晶华大酒店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