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旭说到这里,他对面的女人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她的黑发在灯光下闪着莹润光泽,卢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这么絮叨和墨迹,简直没意思透了,也就忽然不想再说下去。
正当他准备起身地时候,女人用酒盅砸了砸桌面,拖长调子叫住他:“继续,我不喜欢听故事,听到一半。”
卢旭在桌边站定。
他一直忘不了那天,虽然那和他之后犯过的事相比真没什么大不了,但毕竟所有的第一次,都让人记忆犹新。
那是周末,像往常一样,他得比平时更早起去给表弟看场子。不过吃早饭的时候,钱宝推门进来,还给他买了个香喷喷的牛ròu卷。他虽然推拒了下,可他真的已经很久没吃过ròu了,更没脑子去想一个简单的卷饼背后是不是有什么yīn谋。就在他láng吞虎咽又故作矜持啃卷饼的时候,他听到钱宝吩咐他进可以不用去小游戏厅看场子。
他吞咽牛ròu的动作慢了半拍。
钱宝说:“今天有台新机器到,走私货,哥你去帮我提一下,我给你50块钱。”
直到今天,他都能很清晰回忆起钱宝说话时的每一丝表qíng和语气变化,不过这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qíng了。
后来他当然是去了码头,那倒也确实是台新到的老虎机,但老虎机里还藏了点别的东西。
后来的事qíng,就是一片模糊的人生噩梦,并且延续至今。
警察来了,破开老虎机,在里面发现一袋袋彩色包装的小药丸,这东西他很熟,之前钱宝就经常让他去送货。不过直到他接受审讯时,他才知道这玩意原来真的不是亲亲薄荷糖,而是摇头丸。
他当然也尝试过供出钱宝,但那时他才知道,钱宝一直以来都是以他的名义在和对方联系,甚至连接收赃款的账户,都是偷偷用他的名义在办,更何况送货人也是他,人证物证俱在,随意攀咬警方是不会信的。
从他出事那天起,他就没见过钱宝,他妈倒是来警察局看过他,还想靠和警察睡觉来救他,丢人的可以。
这当时是他那时候的想法,羞耻、懊丧、痛苦、愤恨,这些无比qiáng烈的qíng绪完全改变一个17岁的男孩。
他被学校开除,去坐了牢。
牢里的前辈帮他分析过,钱宝大概是收到风声,所以才派他去提货,说得不好听点,他就是被钱宝送上警方钓竿上的鱼。
不过这种事qíng,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再然后的事qíng,就是出狱、入狱再出狱再入狱,中间他妈也染上xing病死了,他和监狱里认识的前辈混了很多年,一步步从yīn沟里努力往上爬,黑暗世界毕竟也是等级森严的地方。
他最后做了个jī头,手下手不少姑娘,他经常殴打那些女孩男孩,做和钱宝之前对他做的事qíng差不多的勾当。
但是,他再没有见过钱宝,甚至钱宝被捕入狱的事qíng他也完全不知qíng。
如果不是昨天在电视上看到直播视频,他根本无法把他那个总是笑呵呵使坏的表弟,同电视上黑胖yīn郁的中年人联系起来。
而现在,风水轮流转,他手上甚至有宝贵的一票可以把钱宝弄死。
卢旭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知怎地,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觉得这事儿应该一点也不难,多少人一辈子都等不来这么快意恩仇的机会。而他至今没有投票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得沐浴更衣,虔诚地把钱宝送上断头台,毕竟电视里都这么演。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背后传来一记低沉而乏味的声音。
“哦……”他的女老板从椅子上站起,身形晃悠地往楼梯边走,边走边说,“出门左转三百米就是个广场投票点,去吧。”
第286章 好好
再好看的电视看超过12个小时都会变得无聊,再看下去就会让人有bào躁倾向。
可自己要求的电视,再痛苦都得看完。
沈恋很不愉快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林辰坐在他对面,一直保持和衣浅眠的姿势,根本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
“林顾问,这是疲劳审讯,违反联合国人权公约。”她终于忍不住抗议道。
林辰半睁开眼,漆黑而困倦的眼眸凝望着她,说话来的话却非常无赖:“沈恋小姐,您要知道,我大半个月前差点败血症挂掉,为了救你还注she了对神经系统很不好的药物,导致抑郁等级很高,还有成瘾症状,就算这样,我现在还拖着病体在这里陪你,说话哄你,你应该感激才对。”
“那我去死啊,这样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沈恋没好气地说。
林辰闭上眼,却很清醒地说:“在结果出来之前,你是不舍得死。”
沈恋也不知道时候林辰跟她说话变得这么随意,不过林辰本人的表现除了行动迟缓外,倒是看不出半点抑郁症状,她盯着林辰看了一会儿,问:“你很难过吗,来跟我聊聊,让我高兴一下?
林辰摇了摇头,还把脸靠向另一边,露出白皙脆弱的颈部线条,拒绝看她。
“那你是不是,其实对投票结果很没信心啊。”她向前靠了靠,好气地问。
“同样的问题你反复纠结那么多遍,没信心的是你才对。”林辰到这里,以一种沈恋都能感知到的qiáng大自制力坐直身子、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卷宗,唰地扔在桌上,“你既然这么想说话,那我们聊聊你当年遭受猥亵的事qíng。”
这次话题的转折没有任何铺垫,以至于沈恋需要花点功夫才能把脑子转过来,正视桌面上那份东西。
那是份老旧卷宗,封面红色方框的右下角签着主办警官的名字——边远。
“陈建国、边远、还有那位救了你老流làng汉,你想先聊谁?”
沈恋知道他们一定把她的过往翻了gāngān净净,但这种事qíng被林辰陡然提起,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是真不怕惹我不高兴。”
林辰坐直身体,指了指电视说:“毕竟,那是我最大的底气。”
重复播放的节目里又开始采访罪犯家属。
杀人犯孙真的母亲在接受采访,这位妇女明明看上去应该是中年人,但是两鬓斑白,苍老可怜,她对着镜头不停告诉记者,她的儿子真的是喝多了酒,失手把人捅死。
法官已经判了无期徒刑,无期徒刑的意思就是罪不至死。而且他儿子服刑期间一直很听话,马上就可以获得减刑机会,女人跪在电视前,涕泪横流,求所有人给他儿子一个机会。
当然,这位中年妇女在叙述中止口不提孙真多次bào力伤害罪的历史,在他口中,孙真只是个一时犯错的小男孩。
沈恋回过神,又看着桌面上的卷宗,隐约能感到林辰要说什么。
“你满意于现在的你吗?”他问她,不过没给她思考的时间,他继续道,“总的来说呢,你搞了这么多事,帮助你的同伴们发出自己的声音,现在看来gān的还不错,但既然反社会人格者都极度自私,我想问问,抛开集体来说,你满意于现在的自己吗,骄傲、自豪觉得现在马上去死都绝不后悔?”
被林辰清冷的目光死死盯住,沈恋发现自己竟无法动弹,她倒也很想找什么话来反驳,但这瞬间,她大脑莫名其妙一片空白。
她咽了口口水,破天荒想让林辰继续下去,让她不用思考这个问题。
但林辰这么尖刻的人,很显然懂得把握一切时机。
所以他大概花了五分钟那么长的时间留给她思考,长到背后的节目已经开始采访孙真案受害者家属。
“我,很满意。”她qiáng行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林辰点了点头:“那如果,你想象一下,当年什么事qíng都没有发生,陈建国没有猥亵你,老流làng汉也没有死,你作为一个人格与他人有异的女孩,磕磕碰碰成长起来,你会如何评价那样的你呢?”
沈恋眯起眼,冷冷地看着林辰。
林辰在他即将开口前打断他:“你第一反应是觉得非常幸运对吗?”他顿了顿,说,“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如果那个夜晚什么都没有发生,真是再好不过,对么?”
“但它已经发生。”沈恋舔了舔嘴唇。
林辰点头:“所以你终于承认,这件事改变了你的人生?”他靠回椅背,郑重地说道,“就像溺爱儿子的孙真母亲一样,认为她儿子醉酒捅死人的瞬间才决定接下来的所有事qíng。”
“当然不是。”沈恋看着林辰居高临下的面容,“你看,这就是我们根本分歧所在。如果没有这件事,我的家庭、我的基因、我有问题脑子,决定了我必然是反社会者,也注定了我们要成为敌人的现状,林顾问。”
“那只是你个人的看法。”林辰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那些真的不重要一样。
沈恋笑了,她忽然轻松下来,她甚至要感谢林辰尖刻的问题让她终于敢于正视这些:“承认吧林顾问,虽然嘴上说,但实际上,天生的罪犯在你们的社会里,只有死路一条。”
林辰认真地道:“你错了沈恋,这就是他灌输给你的错误信念之一。事实上,人每天都在经历不同事件,那么选择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只要人活着,他都有得选。只不过有些选择轻易,有些选择困难;有些人被选择左右,有些人真正做出了选择。”
……
卢旭给夜宵店锁门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他按照老板娘的指示出门左转,不远处亮灯的房子就是投票点。
和想象中景象不同,投票点既不太热,也不太冷清,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庄重感,符合凌晨时的气氛。
隔着半条街,卢旭隐约看到投票点位置有困倦的记者在蹲守,但已经没人有力气拍照。
投票点门口有零星的老人正从里面出来,能在这个点起chuáng活动的也只有老年人了。不过等他走近才发现,他隐约看到的那些佝偻身影并不只属于早起投票的老年人,有一对老夫妻模样的人,正拿着传单分发。
卢旭走到门口小花坛边,也被拦了下来。
老婆婆头上戴了多小百花,给他塞了份传单,不过大概是他长着一副凶神恶煞的脸,老婆婆抬头看他时,眼神下意识警惕起来。
卢旭耸了耸肩,也没有太在意就走开了。借着投票点的灯光,他扫了眼传单。
上面是对四位罪犯的介绍,那东西他今天在店里的电视上已经看了不少,而正当他准备把传单塞进口袋里的时候,他才发现,传单背后是一封鲜红的血书。
血书中讲述了高利贷主赵一是如何bī迫一位走投无路的女xing卖yín,并最终导致其自杀的经过。
风中隐约传来老婆婆的哭诉声:“赵一bī死我孙女,求求你们了啊各位好心人,那畜生就是罪有应得!我孙女是为了给我老太婆治病,才欠了他那么多钱啊。死的应该是我老太婆,不是我可怜的小孙女啊,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啊!”
老人顺势跪下,来投票的老头老太就劝她,那些哭声、凄惨的控诉声和劝解声令人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