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旭看着这个场景,突然想起他妈妈好像也曾这么在警局下跪过。
那个女人用身体贿赂不成,就跪在警察面前,苦苦哀求执法者们再给他儿子一个机会,但很显然,森严的法度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膝盖而改变。
不过在今天,它却有可能因为一个老婆婆的下跪而发生变数。
卢旭觉得这很解气,可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烦闷感觉,不过他今天是来报仇的,所以他毫不犹豫选择径直向投票点内走去,决不能回头。
时间尚早,投票点没几个人在排队。
最里面的地方有个防雨布隔出的深蓝色小棚子,掀开帘子进去投票,谁也不知道你究竟选了什么。
卢旭向工作人员出示身份证,检验合格后,工作人员给他递了张简易检查的选票,上面是那个他几乎能够倒背如流的问题。
——我将投票支持处死四名先前未被判处死刑的罪犯,以救更多的人。
A.是
B.否
卢旭看着身边的政府工作人员,看着掀开帘子走出来的老头,最后再次低头看了投票上的选择题,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和荒诞感。
工作人员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进去投票。
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茫然地走小棚子里。
那真是个只容一人站立的小空间,灯光也很昏暗,他这样的胖子来说更显压抑。他面前是监控摄像头,桌上有一只简单的铅笔和还有锁起的投票桶,他把头探到投票桶上看了眼,只能看到层层堆叠的雪白纸片。
卢旭把选票放在桌上,看着那只钝头的2b铅笔,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只要他拿起笔,就可以间接决定钱宝的生死?
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去把那个“是”字涂黑,可当他要伸手去拿铅笔的时候,他却总觉得那支笔重若千钧,他发现自己甚至连拿起那支的勇气都没有。
远处,老太太的哭声隐约传来,让这个狭小的已经变得更安静了。
这大概是卢旭活了小半辈子以来,第一次觉得世界竟然如此沉重而静谧,静谧到像他这样的人竟然还可以在这一时刻来问自己:这明明是一个理所当然的选择,可为什么你没办法选“是”?
灯还亮着,铅笔还摆着,没有人来催促他。
时间毫无意义流淌,渐渐地,卢旭仿佛看到了自己浑浑噩噩的一生。
他看到那个站在码头上面对警察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傻男孩,看到在那之后他不断被警察按在地上的自己,看到法官一次次开口、牢门一次次关闭。而最后,这些复杂画面统统消失,定格在最简单的瞬间。
一位年轻狱警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好好做人,再也别回来了”。
也只有在这么安静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这句他听得耳朵都要生老茧的话是什么意义。这并非程序化送别语,亦非虚伪劝诫,而是真心诚意的期望。
“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这大概是世界给予每个罪不至死的犯人最公平的机会,也同样,是所有观点汇集到一起而形成最大善意。他曾经也享受过许多次这样的宽恕,只不过在那时候,他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罢了。
卢旭看着桌上的纸片,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再思考下去了。
走出投票点的时候,卢旭还是哭了。
晨光里分发传单的老人身形佝偻,步履蹒跚。
远处有夕阳微弱的光,他仰起头,看着那弥弥的一线天光,非常想跟17岁的自己说——可千万别为了五十块钱跑腿费去码头接货,傻胖子。
第287章 荒谬
监狱的早饭时间一般在7点到7点半,不过今天qíng况特殊,也当然是因为“小黑屋”里的四个人qíng况特殊,所以开饭时间特地放在了八点。
在这一夜间,huáng泽并没有体会到与其他人类似的纠结,当然他其实很清楚,一些不那么坚定的qíng绪也在整个监狱执法者范围内蔓延,好在队伍有铁律,所以他仍能控制qíng况。
huáng泽接过厨师长送来的加餐,提着饭盒走到铁门前。
虽然监控可以很清晰显示这四个人在gān什么,但他还是拉下牢门上的小窗,向内看去。
四个人都在睡觉。
今天前半夜相当不平静,闫贵球哭闹很久,孙真脾气犯了想勒死他,然后钱宝挑拨离间,赵一又猛踹上铺chuáng板,四个人闹了很久,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劲儿。不过到后半夜,大概是觉得生存几率渺茫,四个人都安静下来。
囚室终于恢复囚室该有的氛围。
huáng泽拉上小窗,推门进去,没人睁眼看他,就算是那个见到他就要涕泪横流抱大腿的小偷也没有。
“早饭,有人想吃吗?”huáng泽问。
他这样说,却毫无回应。
钱宝、赵一分别睡上下铺,孙真闫贵球一人占据一个角落。
huáng泽对chuáng上两人说:“说不定就是你们人生中最后一顿早饭,这都不想吃?”他顿了顿,“如果我是你们,就不对自己决定不了的事qíng做太多抗议……”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闫贵球终于翻了个身:“你烦不烦啊警官!”一直以来像个耗子似的囚犯骨碌一下翻过身,不耐烦地说。
huáng泽总觉得此时的闫贵球有什么不一样的,大概一晚上的思考能让人清醒,而意识到死亡的来临的人总会有所不同。
他怜悯地看着对方。
“我坐牢是罪有应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少来露出一副同qíng我可怜兮兮的样子。”闫贵球自顾自说着,仿佛还来气了。他突然站起,指着四壁说,“就这么个破地方,爷好歹是为民牺牲,你怎么着也得整十个八个火辣的妞来给爷送终对不对?连个厕所都没有,一份破饭就想把爷打发,爷不高兴了!
说着,闫贵球热血冲头,他刺啦一下脱下囚裤,未等huáng泽反应过来,他就掏出自己的jī巴对准镜头。
一股huáng色尿液顺流而下,喷了出来。
管控现场的狱警冲了过去把闫贵球按倒在地。
然而尿液横流,腥臭翻天,现场一片láng藉。
很好,huáng泽想,就这样吧。
他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概又没把林辰请他做的事qíng办好。
然而就在这时,冲进去的狱警违反了规定,竟然开始对闫贵球小声说话:“贵球啊,别这样,结果指不定怎么样呢。”
“老张,老张,你就别骗我了,你要真心疼我,就答应我,到时候给我个痛快。别拿枪子儿打我,我怕疼!”闫贵球在地上打了个滚嚷道。
“说什么死不死的,还没到时间呢闫贵球,像个男人的样儿!”
那位狱警就这么踩着在闫贵球的尿液里说话,直播还在进行,huáng泽回头冷冷地道:“张警官,请注意你的言行。”
老张随即站起身,径自走出牢房,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又折返进来,手里拿着拖把,一点一点把地上的尿渍清理gān净。
闫贵球就这么蹲着身子看警察拖地。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眼眶越来越红,
到最后,这个小偷突然哇的一声喊出声来:“老张,要不我们自己死了吧,是不是就没那么难了?”
那瞬间huáng泽发现,孙真、赵一、钱宝的目光都向他she来。
真是荒谬啊,huáng泽这样想。
他没有说话,他知道老张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老张走出了门,他也跟着出去。铁门重重关上。
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他破天荒拍了拍狱警的肩。
“没有正确答案。”
他对老张这么说。
……
最先发现qíng况有问题的,是一位记者。
当然,所谓问题是和理论上应该出现的现象相比。
毕竟在理论上,现在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上班高峰期,那么应该有很多人开始继续投票。
可是实际中发生的事qíng却和理论不符。
天亮这件事对投票来说没太大影响,网站投票窗口的数据依旧保持一种缓慢上升的速度,但并不快,起码比想象中要慢了很多。
暗网那边倒是一边倒的反对,毕竟想看血腥戏码的人才不会满足于此。不过现在谁也不会在乎那些yīn暗生物的意见了。
沈平打开办公室电脑,边啃三明治边开始查看政府投票网站分时记录的数据。
他是个非常敏锐的人,一看到数字就觉得有问题——
总投票人数为5561120人。
是:3559117
否:2002003
仍有64%民众选择应该以四名罪犯生命换取治疗方案和活命机会。
虽然五百五十万本身已经是非常大的数字,可离七千七百二十万三省总人口相差甚远,也就是说,实际投票人数只占总人口的7%,只有少部分人在12小时内做出了选择。
或许中老年人更愿意去投票点,也可能有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消息。沈平这么想,可即便算上这些因素,五百五十多万投票还是天少。
他甚至怀疑选票被政府cao控,实际上这种qíng况似乎也不可能发生。
沈平放下三明治,思考了其中问题,看起来很多人睡了一觉起来,选择发生了改变?
他随后拍了下桌面,迅速将几个关键数字记录下来,随即冲向总编办公室。
他忘记敲门,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总编有个很明显按鼠标关网页的动作,当然虽然屏幕背对着他,他并不能完全确认。
“十二小时时间总编!”他退后半步,抱歉地鞠了个躬,可又忍不住道,“投票人数远低于三省总人口的实际数量,考虑到常住人口也就是户口不在三省,但拥有居住证的居民,这个比例就更低了。”
“你想说明什么?”主编敲了敲台面,“说重点。”
“很多人都没有投票,为什么,他们准备gān嘛?”
“那你投票了吗?”主编这样问他。
沈平一下就被堵得说不出话:“我,我马上就去投!”
“你准备选什么?”
“这是个人隐私主编,你会告诉我你的答案吗?”沈平反问。
领导当然是有自己一套说话艺术,马上调转话题对他说:“小沈啊,你有疑问这是很好的,既然你有疑问,作为记者,你就应该去采访一下普通人,了解他们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沈平顿时醍醐灌顶。
但网络截图表态算不得准,一张图片复制粘贴可以用上很多遍。
所以沈平即刻冲下楼,在报社附近也有一个商业区投票点。
他没叫上摄像师傅,拿着手机就下去了,跑到地方的时候,果真有不少人在排队。
令沈平意外的是,排队的居然不是中老年人,而是不少年轻白领。
虽然投票点工作人员也在劝告排队者可以选择网上投票,但就有人沉默无言,却坚持不肯走。
沈平拿出身份证换了张票,随后站在队伍最后。
他推了推前面一位胸前别着银行徽章的年轻人,问:“能请问一下,你准备选什么?”
那位年轻人回头看他一眼,有些警惕和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