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是什么?”鸟饲文惠马上接口,声音显得满心欢喜。
静子心里颇感腻烦,她偷瞟了眼町田淳子和古川芳枝的表qíng,两人脸上笑逐颜开,眼里却浮现出不安的神色。
夫人转身走出会客室,旋又抱着一捆布回来,摊到桌上。是一叠长约三十厘米、宽约二十厘米,由布片fèng缀而成的手工作品。许多花布拼接在一起,看样子她是打算做拼布。
就算这样,静子暗想,就算这样,这恶俗的颜色搭配,毫无美感的排列组合,还有这拙劣的fèng制方式……
“哟,很华丽的抹……”
坐在静子旁边的田中弘美说到这里,急忙打住。静子心想,幸亏她及时刹车。刚才她肯定是想说“抹布”,但这怎么可能是抹布?就算像到十足,夫人也不至于分送抹布给大家。
幸运的是,田中弘美的这句话似乎没chuī到夫人耳朵里。夫人得意得鼻孔都鼓起来,拿起一块怎么看都是抹布的布片说道:“餐垫这东西很好用,对吧?所以我就自己做做看。”
众人霎时瞠目结舌,静子也哑口无言。这居然是餐垫?这么说,要把这品味庸俗的布片垫在餐具下吃饭?餐桌上要摆一排这种抹布……
“好漂亮!”鸟饲文惠蓦得狂叫起来,声音大得像要把大家的腹诽一扫而空,“太jīng美了,夫人。我老早就想买餐垫,只是一直找不到好的,着实很头疼。像这种品质jīng良的餐垫,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是吧?我就想你们一定会喜欢的,所以昨晚一直忙到深夜。”
“您何苦为我们这样劳神啊。”静子说。这是她的真心话。
“我这是乐在其中,你千万不要觉得过意不去。好了,大家来挑选自己喜欢的吧。町田太太家里有五口人,那就要用五块,你看这块,这块,还有这块怎么样?”
夫人把自己的手工作品依次硬塞出去,静子也不得不收下四块压根就不想要的餐垫。
或许夫人人并不坏,但这样真叫人伤脑筋,静子暗想。说穿了,这个所谓的茶会,无非就是为了恭维富冈夫人的手工作品。倘若她确实心灵手巧,做客人的也很愉快,称赞起来也有意义。可偏偏不知为什么,夫人做任何东西都在正常水准以下,而且她本人对此还毫不自知,这就令人很难应付。静子觉得夫人不光味觉不灵敏,说不定神经也出奇的迟钝。
茶会结束后,静子带着夫人送的四块怪里怪气的餐垫,外加火山石般坚硬的曲奇饼离开了富冈府。
“喂,怎么搞的,别把抹布放在餐桌上!”史明下班回来,换过衣服,一走进餐厅就这样说。
“那不是抹布,是餐垫。”静子说,“至少人家是打算做成餐垫的。”
“富冈夫人的大作?”史明皱起眉头,“你还带了什么回来?”
“还有曲奇饼,装在那个袋子里。噢,你还是别吃为妙。”
“你不说我也不会碰。上次的香肠我已经吃够苦头了。”
“那个香肠啊,”静子叹了口气,“简直糟透了。”
“连蒲太都不吃。”
上次聚会后,静子带回了一大堆夫人自制的香肠。这香肠无论煎炒烹炸都没法入口。ròu类腐败的臭味,加上调料的刺鼻香气,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一夹到嘴边,马上胃口大坏,直犯恶心。总之,这香肠只能用可怕来形容。两人说什么都吃不下去,便拿去喂家里养的狗蒲太,但对嗅觉比人类灵敏几千倍的狗来说,这股臭味只会更qiáng烈。蒲太刚朝碟子迈了一步,立刻汪了一声惊叫,飞快往后直躲,夹着尾巴逃走了。就是这种人憎狗厌的魔鬼食物,富冈夫人分送给众人时居然还自夸“果然只要吃过一次亲手做的香肠,就再也看不上店里的成品”。她的味觉到底是怎么样的啊,静子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还有那个意大利面,也一样没法吃。”
“哦,那个啊。”
在富冈府看到端出的那份面食时,静子还以为是炒乌冬面,等发现旁边附有叉子,才惊觉这烂糟糟的面条原来是自制的意大利面,最后少不得又当成礼物带回去许多。她本想凑合着做给家人吃,于是煞费苦心地烹饪了一番,但丈夫史明和孩子都抱怨说软绵绵没嚼劲,几乎没动筷子。
“怎么处理,这曲奇饼?”史明扬起下巴指指装曲奇饼的袋子。
“扔了吧,没办法。”
“小心别给邻居发现了。”
“我知道,我已经轻车熟路了。”
之前的香肠和意大利面最后都沦为厨房垃圾。但到了扔垃圾的日子,静子格外提心吊胆,生怕万一被人看到,特别是被茶会的同伴看到,就麻烦了。尤其这一带乌鸦又多,赶上垃圾回收车来得迟了,垃圾袋或许就会被乌鸦啄得一片láng藉。为防患未然,每次处理富冈夫人的手工作品时,静子都至少套上三层垃圾袋。
“这几块抹布,哦,不,餐垫,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静子思索着,这正是她头疼的地方。
“gān脆当抹布使得了。”
“可我听古川太太说,富冈夫人偶尔会忽然登门,不露声色地察看自己送的礼物有没有被好好使用,然后才告辞回去。”
“咦?真的假的啊?”
“所以还是先放杂物房里吧。”
“真要命。”史明搔搔头,“喂,还有那幅画又怎么处置?就是挂在玄关,画着诡异食虫植物的那幅。”
“那个啊,也只能再挂一阵子吧。”
“唉,真要命。”史明又念叨了一遍。
挂在玄关的那幅画,是静子初次参加茶会的次日,富冈夫人亲自送过来的,说是恭喜乔迁新居的贺礼。不用说,自然是夫人自己画的。当时马上当着夫人的面装饰到玄关,一直挂到现在。每个人第一眼看到那幅画,一定会惊呼:“哇!这是什么花呀?真恶心!”虽然富冈夫人自称她画的是兰花,但横看竖看都像是猪笼糙、捕蝇糙这类食虫植物。
“照这样看来,不管味道多可怕,也还是宁愿收到食物。虽然有点过意不去,至少可以一丢了之,不留痕迹。”
“收到这种得一直供着的东西才叫麻烦哩。本来要是还过得去,将就将就也就算了。”
“我听别人说,町田太太生小女儿的时候,富冈董事的夫人送了她一个自制的洋娃娃。那洋娃娃张得太恐怖了,她女儿一看就哇哇大哭。”
“呜哇,好悲惨!”静子想象着那qíng景,不由得对町田淳子深表同qíng。
其他几位太太对这种qíng况究竟作何感想,静子最近对此一直很好奇。收到不想吃的食物、不愿挂出来的手工艺品时,应该不会很高兴才对。只是,到目前为止,谁都没有公开表示不满。静子从没在垃圾场看到富冈夫人的手工作品,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依静子的猜测,她们肯定是和自己一样,严密包裹后再丢弃,但她没有证据。
史明建议她和大家商量商量,静子则回答,要是行得通,也不用烦恼到现在了。万一有人偷偷跑去告密,岂不是得不偿失?
就这样过了好一阵郁闷日子,静子又接到鸟饲打来的电话,心qíng愈发沉重。鸟饲通知她,夫人有礼物要送给茶会的全体成员,请大家明天务必光临。如果谁有事去不了,以后夫人会亲自送来。
非去不可了,静子想。要是夫人亲自送上门,不管东西多糟糕,数量多离谱,也只能捏着鼻子收下。
“你对她qiáng调一下,我们家人饭量小。”史明提议。静子说,自己都不知qiáng调过多少次了。
第二天,静子愁肠百结地前往富冈府,按响门铃后,喇叭里没有回应,门侧却传出招呼声。
“安西太太,这儿,在这儿。”富冈夫人从庭院里探出头。她难得地摘了眼镜,衬衫袖子也挽了起来。
静子穿过门走向庭院。就在这时,一股异样的臭味直冲鼻孔。这该不会是……她立时想到某样食物。
来到院子里,只见茶会的常客都到齐了。她们看到静子时,也都露出百味杂陈的笑容。那已经不是苦笑可以形容,毋宁说透着几分痛苦。
庭院中央放着四个巨大的塑料水桶,富冈夫人伸手探进其中一个,楸出一棵足有儿童脑袋大小的白菜。
“这泡白菜看起来很诱人吧?我还是第一次腌菜,不过相信肯定会顺利成功。”
“这些全都是夫人腌的吗?”稳妥起见,静子问了一句。
“是啊,全都是我腌的,到现在正好两周。”
“这分量真是可观。”
“我想着既然腌了,就请大家都来尝尝。白菜约有五十公斤……哦,好像是六十公斤,光蒜就用了将近一公斤,呵呵呵呵。”
听到这番话,静子只觉一阵晕眩。这么说来,今天要分送给大家的就是这泡白菜了?怎么会这样!她顿时感到绝望。
夫人却全然无视静子的心境,径自从塑料水桶里拿出泡白菜,扑通扑通倒进准备好的大号塑料袋,依次分发给一旁的众人,还叮嘱说“回头别忘了反馈感想”。静子回过神时,两手也各拎着两个塑料袋。
这回谁也打不起jīng神捧场了,gān劲十足的就只有富冈夫人,她还说下次要挑战泡萝卜。
趁着她泡萝卜还没做好,赶快搬走吧——静子认真地考虑着。
正如静子所料,带回的泡白菜立刻给家里惹来麻烦。她原想试着尝尝,就和史明挑战了一下,谁知才吃一口,两人就全吐了出来。
“快扔掉!”史明带着几分恼怒地命令。
从把泡菜带回家的那一刻起,静子就已决心要早早处理掉。搁得久了,只怕整个家都会臭不可闻。
问题在于怎样扔掉。垃圾袋根本挡不住这股qiáng烈的臭味,就这样扔到垃圾场是行不通的。
两天后的上午,静子透过窗子张望垃圾场。九点过后,一看到垃圾回收车开过来,她马上拎起放在玄关的垃圾袋飞奔出门。
只要争取垃圾第一个被回收,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了,她盘算着。
但打这个算盘的不止她一个。
几乎同一时间,好几个家庭主妇拎着垃圾袋从不同方向出现了。一看面孔,都是茶会上的同伴。
她们难掩诧异,面面相觑,旋即望向别人拎着的垃圾袋,同时把自己的垃圾袋藏到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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