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们御茶之小路家的继承人,当然要打扮得无懈可击,经得起任何人的目光。”要子正眼也不看她地说完,向儿子露出微笑,说道:“我要去应酬来宾,这就过去了。别的没什么不明白的吧?”
“没有。”茂秋话音刚落,又叫住她,“对了,母亲。”
“什么事?”
“那个……”
茂秋正要往下说时,敲门声响起,要子应了声“请进”,一个会场工作人员推门而入。在HEMOJI神社结婚会场的工作人员里,他算是最谙熟此道的了。这自然也是要子在预订会场时提出的要求,她坚持一定要请这样的资深行家。
“啊,您在这里。”工作人员三七分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看到要子后,便将手上的一叠纸递给她,“这是收到的贺电,请您遴选出需要由司仪在婚宴上宣读的部分。”
“哦,好。”要子接过,打开最上面那封看了看,回头望着茂秋,“是中林教授发来的,他卸任大学校长职位已有好几年了吧?”电报上说,他原本很想参加婚礼,但恰逢身体不适,不克出席。
“中林教授过去很关照我,他不能来参加,我也觉得挺遗憾的。”
“您选好电报后,麻烦jiāo给我或者司仪。”工作人员说。
“好的。那只手上拿的是什么?”要子盯着他的左手问。
“这是山田家收到的贺电。我想请他们也挑选一下。”工作人员回答。山田家就是今天茂秋结婚对象的娘家。
“既然这样,”要子扬起一边眉毛,“不如一并jiāo到我这里。贺电总要汇总到一起挑选比较妥当吧?”
“噢……是吗?”
“是的。我家和山田家的电报,全部由我来遴选好了。给我吧。”
要子伸出手,只差没说快点拿来。
“这样啊,那就拜托您了。”工作人员犹豫着把那叠电报递给要子,转身离开。
要子哗哗地翻了翻山田家的电报,略一思索,望向茂秋。
“回头会场见了。”
“是。”茂秋条件反she地回答。
要子走出房间。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茂秋感觉内心的一抹不安正在扩大。其实他有个疑问想向母亲请教,若不事先问清楚,他就无法安心举行婚礼。
要不要现在去追上母亲呢?他正沉吟着,敲门声再度响起。应了一声后,一个神女装束的姑娘探头进来。
“现在为您说明婚礼的程序,能请您来这边吗?”
“哦,好的。”他穿着糙屐,缓缓迈出脚步。这还是他成年以来第一次穿和服,穿糙屐自然也是新鲜体验。
走进另一个房间,弥生已在端坐等候。她身穿纯白和式礼服,头罩丝绵白帽,帽下露出涂得雪白的尖细下巴。茂秋依照“神女”所说,坐到她身旁。
弥生朝茂秋转过脸。看到她的模样,茂秋一瞬间一生困惑——她是长这个样子吗?眼前的这张脸孔,就像在一张白板上信手勾勒出眼睛、鼻子和嘴巴。虽然这无疑是以山田弥生的五官为底子化妆而成,茂秋却想不起她妆容下的本来面貌,因为她长得实在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今后就是和这个女人共度一生吗?
茂秋怔怔地想着。
虽然这样想,他心里却并没有多少真实感,感想也是一片空白。决定和这位名唤山田弥生的女子结婚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
这下御茶之小路家传承有望了。
这是他唯一的想法。对他来说,结婚的意义仅止于此。
因此,他并不以结婚为满足,觉得后面还有重大任务。不消说,那就是生育子嗣了。
总之,今天的婚宴一定要顺利完成。
为确保这一点,必须先向母亲确认那件事。
御茶之小路家属于名门望族。
究竟有名望到何种程度,很难确切地说明,连茂秋自己也未能充分了解。要想细说渊源,就必须有祖上代代传下来的谱系图,而这份谱系图严密保管在御茶之小路家的金库里,茂秋也只寥寥数次亲眼见过实物。
“我们先祖曾担任过某藩的家老(江户时代大名的家臣之长。一藩有数名,通常为世袭。)。”每次要子谈到御茶之小路家,都以这句话为开场白。之后她就一路畅谈下去,诸如明治政府成立后,家族获得特权阶级的地位,与形形色色的实权派人物都有密切联系云云。
要子是御茶之小路家的第十二代家主。上一代家主没有儿子,便为长女要子择婿入赘。
茂秋的父亲——要子的丈夫是一名教师,在茂秋的印象里,他是个纤细的人,假日里时常呆在书房读书,平时少言寡语,总是躲在妻子身后。每逢亲戚聚会的场合,这种表现就格外明显。因为出租祖传土地的收入已足以保障一家人的生活,似乎也没有人当他是家庭经济的顶梁柱。
茂秋五岁时,父亲罹患胃癌过世。他对父亲所知不多,只是曾经有一次,要子这样说过:
“你父亲他啊,头脑很聪明。他们家历代出过很多勤奋好学的优秀人才,这方面比我们家还略胜一筹。我当初和你父亲结婚,也是因为祖父发话说,这样的血统加入御茶之小路家也不坏。”
换句话说,招赘他是想获得聪明人的基因。
父亲过世后,茂秋由母亲一手抚育成人,但两人的生活远非母子相依为命那么简单。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因为还有女佣全盘打理家务。比如茂秋选择小学时,御茶之小路家里的客厅里就聚集了十多位亲属代表举行会议。只要关系到本家长子的前程,任何事都必须召开
家族会议商讨决定,这是御茶之小路一族历来的规矩。
由于这样的环境,茂秋的日常生活也要在要子的时刻盯紧之下,从说话措辞、生活态度到穿着打扮都受到严格监督。
其中要子最关注的是jiāo友qíng况。茂秋每天放学回到家,首先要向要子毫无隐瞒地报告学校里发生的事。只要带出一个陌生名字,要子立刻就问:“那个中村同学,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家里是做什么的?”假如他说不知道,要子当场就给班主任打电话,连对方的成绩、学习态度、家庭环境都一一刨根究底。擅自透露信息的老师固然不对,要子的口气也确实qiáng硬得不容拒绝。
如此了解到相关资料后,要子就会对茂秋今后是否可以和对方——如中村同学——jiāo朋友做出判断。很多时候她都会告诫:“以后别老和那孩子一起玩了。”这样,茂秋只能唯唯答应,之后常常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哭泣。因为母亲禁止jiāo往的朋友多半都很有魅力,在一起玩得很开心。而要子说“一定要和他好好相处”的孩子,总是既无趣又老实巴jiāo。
但他无法违背母亲的决定。不论是选择朋友,还是其他任何事qíng,都不容他有丝毫反抗。因为他是家族的继承人,为了将来继承御茶之小路家,他必须具备成为家主所需要的条件,而担负指导之责的就是要子。
茂秋就读的小学,是某著名私立大学的附属小学,本来可以附属初中、附属高中这样一路念下去,但从初中起他就被转到别的学校。那所学校同样是著名大学的附属学校,大学知名度与之前的不相上下,唯一的不同在于,新学校是所男校。
“读初中、高中的时候,特别容易沉迷于男女qíng事,那些堕落的人都是在这个时期走上歧途,我们一定要避免茂秋发生这种事。”
以上是要子在家族会议上的发言。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一致决定安排茂秋读男校。
会上还有过这样的讨论。
“要想他不被那种事迷住,光是送进男校还不够。如今的社会乱七八糟,随便到街上走走,那种诱惑满眼都是。”说这番话的是要子的叔父,家族中资格最老的长辈。所谓那种事,应该是对xing爱之事的统称。
“是啊,最近杂志上登的那些小姑娘的照片,简直就和luǒ体没两样。”要子的表妹说。
“不是什么没两样,有时根本一丝不挂就登出来了。那种照片真不得了,赤条条的,脱得jīng光。”要子的堂弟瞪大眼睛说。他在家族里算是年轻一辈,平常因为说话粗俗,常被其他人瞧不起,但此时比起措辞,他说的内容更令人皱眉。
“啊?”
“怎么可能?”
“是真的,不信你们买本周刊自己看看。”
“他说的很有可能。”要子用克制的语气说,“不单是xing风气,最近的年轻人男女关系之随便,真令人难以容忍。除了刚才那种下流杂志,电视里的节目也让人恨不得捂住眼睛。”
“对,电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叔父赞同,“电视看多了,只会把人变成呆子。”
“我一向只看NHK台,民营电视台都太无聊了。”
“要子,这方面你最好考虑周详。”家族中最受要子信任的堂兄郑重地说,“上初中后,各种不良诱惑比比皆是,如果不对他的生活严加管理,很难不近墨者黑。”
确实如此,众人一致点头。
“不用说,我自然要比以前更加严格地培育他。请大家也不惮辛劳,多多费心指导。”说罢,要子深深鞠了一躬。
经过这场充满紧迫感的会谈,从上初中开始,要子对茂秋的监控愈发严厉,简直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这首先体现在上学路线的选择上。要防止路上有不良诱惑,要子亲自把各条路线都视察一遍,最后选出一条她认为最安全的作为上学路线。她坚决禁止茂秋从其他路线回家,倘若因为某种缘故不能走那条路,茂秋就要给家里打电话,由要子指示他如何选择。
日复一日沿着同样的道路上学放学,茂秋有时也会蠢蠢yù动,很想走走别的路线。但他无法付诸行动,只要一想到在母亲面前败露时,会遭到怎样的痛斥,他就无论如何都拿不出勇气。至于“不可能会败露”这种想法,从来就没出现在他脑海里,因为过去他也曾几次违背母亲嘱咐,却没有一次能成功瞒过。实际上,对于儿子的事,要子的嗅觉敏锐得堪称超乎寻常,不管什么样的谎话都能一眼识破。
此外,茂秋也没有钱包。要子只给他公jiāo车的月票和电话卡。
“午餐有学校提供,去学校为的就是学习,我不认为会有忽然需要用钱的事。”这是要子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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