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远说:“那你到底是觉得自己没人疼爱想死呢,还是因为想到如果自己死了,父母亲可能会围着你哭、会伤心,你才要死的呢?”
雷明华想了想,说:“说不太清。可能两部分原因都有。不过,可能有点儿想报复父母亲的意思在里面。谁让他们都不要我,那我就死掉,看看他们后不后悔。”
常远笑了:“到底还是小孩子,真要是死了,怎么知道他们后不后悔?再说,如果他们真的后悔,你死了,什么都没用了,他们就是想再疼你爱你也没机会了。”
雷明华没有笑:“可能心里还是知道他们会伤心的吧。而且,大概就是为了让他们因为他们所犯的错误永远没办法挽回,心里会痛苦一辈子。你想想,这种惩罚是不是最厉害的?”
常远捏捏雷明华的鼻子,说:“小小年纪就有这么深的心计,可怕。”
雷明华翻过身,鼻子贴住常远的鼻子,说:“你以为小孩子完全是天真无邪?怎么可能呢?他们也是有完整思想的人,只不过他们的想法和成年人的不太一样罢了。再说,我那是被他们bī出来的,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又对我不负责任,让我活在痛苦中,你说他们该不该受惩罚?”
常远笑着说:“该,该,他们完全是活该。我只是怪可怜你的,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就差点儿把自己给勒死。幸亏你当时年纪小,还不懂怎么上吊。”
雷明华也笑了,说:“是啊,当时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上吊必须把绳子打活结,以为打了死结自己就跑不掉了。结果折腾了一阵子,死又死不了,吊在上面又下不来,弄得难受得要命,当时心里还想。原来死是这么难受的事,以后还是不要死了。”
常远说:“那你后来不是又受过两次罪吗?”
雷明华说:“后来那两次啊——”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叹了口气,盯着渐渐亮起来的窗户,又惆怅地说,“这段时间咱们俩qíng绪好像都不对,总是谈这些让人难受的事qíng。”
常远安慰地说:“你要觉得难受就别说了。”
说着话,常远也顺着雷明华的视线看着窗户,外面的天空从窗帘fèng里透进来一丝亮光。室内因为他们的沉默和闹钟的“嘀嗒”声而显得寂静清冷,有一种忧伤的气氛浮游在空气中。
好一会儿,雷明华说:“对了,你知道今天下节目以后,我为什么要你去台里接我吗?”
常远说:“你好像说了,跟你在办公室打的那个电话有关系是吧?”
雷明华说:“还记得前阵子我跟你提过,有个男人打热线来说他和女朋友的事儿吗?就是那个说他女朋友得了艾滋病,他不戴避孕套跟她做爱,也染上了艾滋病病毒,然后他把女朋友给杀了的那个男人。”
常远不以为然地说:“他又打电话来了?那更说明他肯定是在编故事。他要真把那女的杀了,公安局不早把他给抓起来了?”
雷明华说:“当时我也这么对他说的,问他编这么个故事骗我有什么目的。可他坚持说那是真的,还说他用浓硫酸把尸体化了,什么都没有了,消失了,永远没人能找到她了。”说到这儿,雷明华又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你瞧这人说的多可怕。你知道我平常下了节目讨厌看见灯光,在办公室总是要黑着灯坐一会儿的。可当时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听他讲那么可怕的事qíng,而且语气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听上去特别冷静,真是有点儿怕了。”
常远说:“怪不得,我就说呢,你这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从来不用我接你下班的,怎么突然要我接了。你有没有报警啊?”
雷明华摇着头说:“没有。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像假的。再说我压根就没想到报警。挺奇怪的,他这样,我虽然有点儿害怕,但一点儿也没觉得他讨厌,也没想把他怎么样。你说我这是什么心态?”
常远说:“你大概觉得生活太沉闷了,希望出现些新的东西。”
雷明华思考了一下,说:“你说的好像有点儿道理,但又不完全对,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想的。”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常远看着天花板说:“哎,明明,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真的那么gān了?”
雷明华问:“你是说他不戴避孕套跟女朋友做爱,还是他把女朋友杀了?”
常远说:“他把女朋友用浓硫酸给化了。”
雷明华说:“不可能,我好像想像不出来。他听起来完全是一个有教养有文化的男人,而且如果他说的关于女朋友的故事有真实的成分,也只可能是前半部分真实。但如果前半部分真实,就说明他很爱他的女朋友,爱到不怕跟她一起去死的程度。你说这样一个男人,怎么可能gān那么血腥的事qíng?我觉得不大可能。”
常远说:“他不是说,他把女朋友化了,从此gāngān净净了,不再会感染什么病毒了吗?也许他觉得这样做是为了他女朋友好,反正女朋友会死,他也会死的。”
雷明华回忆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他说那句话时,qíng绪上是有一点儿变化,显得有几分激动。”
常远说:“说不定是真的。”
雷明华扭头看常远,问:“那你说他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他就不怕我会报警?”
常远说:“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他反正也是要死了。再说,也许他比较了解你,知道你不会去报警的。”
雷明华说:“他怎么可能了解我呢?他知道我,最多只不过是听听节目,节目里的我又不是真正的我。”
说到这儿,雷明华怔了一下,又说:“不过,他倒是说了几句话。他说每天坐在黑暗里听我的节目,知道我的同qíng心早就被磨平了,根本没有耐心做一个倾听者。”
常远说:“你看,他说的不是挺对吗?”
雷明华说:“他还说,我之所以还坐在话筒前,只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那种被别人的痛苦包围着的环境,因为我除了这个工作之外,再也不能做其他工作了。”
常远说:“这个男人的眼睛挺厉害的。”
雷明华说:“不是眼睛,是耳朵。还有头脑。”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你还没说他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呢?”
常远笑起来:“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打的电话。”
雷明华出神地说:“我刚才脑子里一直在想像这个男人的模样,总看到一个光线很暗的角落里,有个男人安安静静地站着,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的眼睛,深深的,很黑,很亮,有点儿忧伤——”
常远说:“得了,又做白日梦。”他扭头看看窗户,窗外的天色更亮了一些。他又说:“今天好像比平常亮得早。”
雷明华也看着从窗帘fèng里透进来的光线,说:“昨晚下雪了,肯定是雪把天映白了。”
常远叹了口气,说:“又得起chuáng了。路上有雪,肯定会塞车,起晚了又得迟到。这个月我已经迟到五次了。那个打卡的老太婆每次把我盯得死死的,好像跟我有仇一样。”
雷明华说:“你们公司的制度有问题,像你们做软件的,就应该在家里上班。就算在公司上班,时间上也不能限制太死。你整天整夜坐在电脑前工作的时候他们怎么就看不到了?”
常远说:“我们不在办公室坐着,他们不就控制不了我们了吗?”
雷明华不以为然地说:“你们不是都有任务的吗?任务完成不就行了。”
常远冷笑一声,说:“他们给我们任务只是bī我们无偿加班的一个借口,你这次轻轻松松地把活提前gān完了,下次就别想这么舒服了。反正他们不会让你那么容易就拿到那笔薪水,不从你身上榨到最高的利润,他们不会甘心的。”
雷明华说:“那不是成了资本家了?”
常远说:“你以为他们不愿意当资本家?有钱就是好的。”
雷明华郁郁地说:“可你们设计软件是一项创造xing的工作,这种机械化的管理到最后不就把这种创造力磨光了?”
常远冷笑着说:“什么创造力?只不过是大程序中的一个子程序罢了,其实和工厂流水线上一个技术工人差不多。再说,这一批不行了,还有下一批。只要肯出钱,现在还愁找不到新人?你不知道,有时候看见那些刚毕业或者还在校的大学生来应聘,一个个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里真是——”这句话常远没有说完,他的表qíng更抑郁了。
雷明华伸出手抱住常远的头,安慰地拍拍他的脸说:“别担心,你的才华永远不会用光的。”
常远把淤积在胸口的一口气慢慢吐出来,说:“有时候我做梦,老是梦见自己想赶一趟车,眼看着它就在前面几步远,拼命想追上,可脚下就是软软的使不上劲儿。车上很多人贴着窗口看我,脸上冷冰冰的,什么表qíng也没有。”
雷明华用手捧起常远的脸仔细看着,说:“你的睡眠太少了,眼圈那么黑,像大熊猫。每天才睡几个小时呀?”
常远闷闷地说:“我有点儿怕睡觉,睡也睡不好,梦太多了,睡起来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一点儿也不解乏。”
雷明华说:“那也不能不睡呀?你做公司的程序就已经够累的,每次回家还要上网,那不是雪上加霜吗?”
常远说:“上网和工作的感觉不一样。对我来说上网是一种jīng神上的休息。”
雷明华说:“算了吧,别忘了jīng神不能独立于ròu体而存在,这个ròu体要是累垮了,什么都是白搭。”
常远再次看闹钟,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无可奈何地从被窝里坐起来,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去卫生间洗漱。雷明华躺在chuáng上,眼皮打着架,等常远从卫生间里出来时,雷明华又睡着了。
常远走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整理衣服。镜子里的男人瘦瘦高高的,看上去有点儿斯文,但他眼圈发乌,面色沉暗,一脸的倦意。常远抬手拨弄着头发,手拿下来时,发现手上黏着几根落发。他再抬手在头上抓了一把,又是好几根落发。常远凑到镜子前,歪过头仔细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头发,发现有一小缕头发已经白了。
常远站直身子,有点儿茫然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时chuáng头柜上的闹钟突然响起来,常远一惊,离开穿衣镜,走到chuáng头把铃声按停。被窝里的雷明华被铃声惊扰,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头继续睡。又呆立了一会儿,常远到电脑桌前拿起包走了出去。第七章
前一天普克和米朵就约好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饭的。临下班前几分钟,普克在办公室写一个案qíng分析报告时,收到米朵的寻呼。普克给米朵回了电话,米朵告诉普克科里临时调班,晚上她得留在医院值夜班,不能和普克一起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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