胁坂讲介皱着眉说:“这是接待贵宾用的地毯,不过满令人反感的。”
“接待什么贵宾?”
“嗯,一言难尽。”他走在灰色地毯上,完全听不到脚步声。
走廊尽头有两扇门,胁坂讲介在第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房间号码是“1”,他从牛仔裤口袋取出钱包,再从钱包抽出一枚卡片,门把上方有一道cha卡fèng隙,他把卡片cha了进去,旁边的小绿灯闪了一下,接着便听见“喀啦”一声轻响。
他转动门把一推,房门应声而开,一进门旁边就是浴室,房间深处有两张单人chuáng,还有一道看来是通往隔壁房间的门。
胁坂讲介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唇上,左手掌朝下摆了摆,似乎是叫我在这儿静静等着,我默默点了点头。
他在隔间门上敲了两下,不等回应便开门走进去。
一开始隔壁没传来任何声响,我以为隔壁房间没人,但没多久我发现我错了,我听见女人的说话声。
“……你吓了我一跳。”隔间门没完全掩上,声音听得很清楚,女人似乎叹了口气,接着说:“怎么突然跑来了,也没和我说一声。”
总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大对劲,莫名的不安充塞我的胸口,这种奇妙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这个人到底是谁?
“请先回答我的问题,妈妈,你想对她们做什么?”
妈妈?这个人是胁坂讲介的妈妈?为什么他妈妈会出现在这地方?
“这你不用管。”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为了帮助她们一直听从你的指示,我应该有权利知道的不是吗?还是你想对我隐瞒不可告人的事?”
“……你只要照着我的话做就行了。”
“很抱歉,我无法再听你的话了,就是因为照着你的话做,氏家鞠子才会被那些人带走。”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无法想象他们此刻的表qíng。
“看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女人说:“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但今天很晚了,明天再说吧,睡个觉起来你应该会冷静点。”
“妈妈,”胁坂讲介大声地盖过女人的声音说道:“我想请你见一个人。”
我吃了一惊,他指的一定是我。
隔壁再度陷入沉默,数秒钟之后,女人开口了:“你该不会把她……”
“没错。”他说:“我把她带来了。”
“不,我不会见她的。”女人断然拒绝。
“你一定得见她,而且你必须亲口向她说明一切。”
“啊,等一下,讲介……”
胁坂讲介将门整个拉开走了进来,微弱的房内灯光下,他的眼神显得异常严肃。
“进来。”他说。
我宛如梦游症患者不自然地踏着步子,走过胁坂讲介身旁走进了隔壁房间。
房间正中央摆着沙发与矮桌,深处有张大办公桌,一位身穿白衬衫的女人正站在办公桌与窗户之间望着我。
一时间我无法看清她的长相,或许是体内某股力量阻止了我,感觉像是从焦距没调好的望远镜看出去,或是正看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总之我花了不少时间才看清楚她的容貌。
她长得和我一模一样,而且是和数十年后的我一模一样,我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能遇见的人如今正满面愁容地望着我。
我轻呼一声,急忙向后退,整个背部狠狠撞在墙上,我开始颤抖,全身寒毛直竖,呕吐感压迫着我的胸口无法喘息。
胁坂讲介过来抓住我的双肩说道:“别慌。”
我看着他,我想说话,舌头却不听使唤,最后勉qiáng挤出几个字:“她……是谁?”
胁坂满脸苦涩地朝那个女人望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她是你的原始版本。”
“原始……?”我不懂他的意思,再次朝着窗边的女人看去,她也和我一样手足无措,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她慌忙抓起桌上的眼镜戴上,那是一副颇大的眼镜,镜片是淡紫色的,接着她关掉身旁的台灯,她的周围顿时暗了下来。
“马上你就会知道一切真相了。”胁坂讲介领着我走向沙发,然后他对窗边的女人说:“妈妈,你也过来吧。”
“我在这里就行了。”她在办公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身子微微朝向窗户,我只看得见她斜后方的背影,她右边耳垂上的耳环闪闪发亮。我看到她的发型,忽然想着与现在的处境完全不想gān的事——或许我年纪大了也该剪那样的短发。
“还有,能不能把灯再转暗一点?”她说。
胁坂讲介调整墙上的开关把天花板的灯光转暗,就在这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的空间里,我们三人沉默了好一阵子。
“首先从我父亲谈起吧。”胁坂讲介打破了沉默,“不过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只是养子。”
矮桌上有个附便条纸的笔筒,他取了便条纸,抽出旁边的原子笔在上头写下“高城康之”四个字。
“你听过这个名字吗?他是聪明社的前任社长。”
我从没听过,摇了摇头。他明白了,又写下“高城晶子”四个字。
“那这个名字呢?”
“没听过。”整个喉咙好gān,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胁坂讲介伸出拇指指向身后那位坐在窗边的女人,“她就是高城晶子。”
我再次望向她,暗淡的光线中一动也不动的她宛如人偶。
“这两个人是夫妻,简单说就是聪明社的年轻社长与社长夫人,在旁人眼中都觉得他们非常幸福,但这对夫妻没办法生孩子。高城康之,也就是我父亲身上带有某种遗传病的基因,这种怪病致死率相当高,而且患者的孩子也会遗传到。”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朝我看了一眼,以眼神问我“懂不懂”,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AID(* AID,即Artificial Insemination by Donor,非配偶间人工授jīng,用他人<自愿供jīng者>jīng液做人工授jīng,也称做供jīng人工授jīng或异源人工授jīng。),也就是所谓的非配偶间人工授jīng法,使用特殊仪器将捐jīng者的jīng子直接注入子宫,如此一来小孩便不会带有父亲的基因,而且至少能确定与母亲有血缘关系,对夫妻而言,这样的孩子比领养的小孩更容易投入感qíng。但是,没想到正当我父母想施行AID的时候,发现母亲这边也有问题,由于她年轻时曾遭到感染,左右两边输卵管完全堵塞,虽然靠输卵管重建手术仍有可能受孕,但成功几率只有百分之五,而且她的主治医生并不赞成她动手术,真可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所以他们就收你当养子?”
“不,在收我当养子之前,他们还有另一个选择。那位医生对他们说,当时日本有好几所大学生正在进行体外受jīng的研究,只要技术成熟,或许能解决他们的烦恼,于是我父母决定赌赌看。这时我父亲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进入北斗医科大学研究所的氏家清,他是我父亲就读帝都大学时的社团朋友。”
“氏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姓氏,“这么说来,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氏家这个人?”
“你这么问让我很尴尬,总之先听我说下去。我父亲会想到氏家是有原因的,他之前就听说氏家在做关于体外受jīng的研究。”
“但就算是体外受jīng……”
“没错,如果使用我父亲的jīng子来进行体外受jīng,下场还是一样,所以他们的想法是利用其他捐jīng者的jīng子来进行体外受jīng,再植入我母亲体内让我母亲怀孕,我父亲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氏家,氏家向校方提出申请却遭到拒绝。”
“为什么?”
“使用他人的jīng子来进行一般的体内人工授jīng是法律允许的,但使用他人的jīng子进行体外受jīng却仍有争议,即使在现在的日本依然没有定论。”
“结果他们什么也没做?”
“不,氏家这时提出一个替代方案,就法律规定,体外受jīng所使用的jīng子必须是丈夫的jīng子,但并不代表丈夫的基因非得遗传给孩子,他说有一个办法能在体外受jīng之后拿掉丈夫的基因,氏家问我父母要不要试试看。”
“这办得到吗?”
“氏家说办得到。简单来说原理是这样的:人类细胞里有四十六条承载所有遗传物质的染色体,一般qíng况下,孩子会从母亲那边得到二十三条,从父亲那边得到二十三条。氏家所提议的方法就是在受jīng后把父亲的部分剔除,再以特殊的技术让母亲的部分变成两倍,如此一来孩子就不会继承父亲的遗传物质了。”
我脑中浮现从前上生物课时学过“细胞的奥秘”示意图,虽然我大致听得懂胁坂讲介的说明,却很难相信细胞能够这么简单拼凑。
“后来他们答应了?”
“答应了。他们原本就不希望使用外人的jīng子,如果能避免当然是最好,就这样,我的父母来到了北海道,那是距今大约二十年前的事了……,对吧?”胁坂讲介转头望向高城晶子,她不可能没听见胁坂讲介的问话,却一径凝视着窗外,胁坂讲介只好回过头来。
“后来他们真的做了这场实验?”我问。
“嗯,听说做了,但是失败收场。”
“为什么?”
“我母亲虽然成功受孕,后来却流产了。即使是体外受jīng技术已相当成熟的现在,流产率仍然很高,更别说当时是所有研究者都毫无经验的年代。对那些研究者而言,或许成功让我母亲受孕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你父母怎么办?”
“只能放弃了。”胁坂讲介叹了一口气,“我母亲和我说过,那场实验对她的ròu体与jīng神都造成相当大的痛苦,所以我父亲也没勇气再挑战一次,何况把我母亲一个人丢在遥远的旭川,想必我父亲心里也很不安吧。一年后,他们收养了亲戚的小孩,那个亲戚家里生了五个男孩,家境又不富裕,非常乐意把当时才六岁的第五个孩子送给他们当养子。”
“那个孩子就是你?”
“没错。”胁坂讲介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我好像好久没看见他的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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