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_马伯庸【完结】(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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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回应里,李泌感觉到了对方的虚弱,他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份手实,递过去:“李相说笑了。下官已查得清楚,这里难道不是您的隐寄宅邸吗?”

  蚍蜉曾在这座宅子里停留,那么只要咬定宅主身份,无论如何他也逃不脱gān系。此时兴庆宫qíng况未明,李泌必须敲钉转角,把最大的隐患死死咬住,才能为太子谋求最大利益。

  李林甫接过手实略扫了一眼,抖了抖冷笑道:“不过写了陇西二字,就成了老夫的产业?长源你未免太武断了。”李泌早料到他会矢口否认:“若非李相外宅,那就请解释一下,勤政务本楼chūn宴未完,为何您要中途离席,躲来这一处?”

  他本以为李林甫会继续找借口狡辩,可对方的反应,却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难道不是长源你叫老夫过来,说有要事相商吗?”

  李泌一怔,旋即脸色一沉:“在下一直在靖安司忙碌,何曾惊动过李相?再者说,以在下之身份,岂能一言就能把您从chūn宴上叫走,李相未免太高看我了。”

  “若在平时,自然不会。可今日先有突厥láng卫,后有蚍蜉,长安城内惊扰不安,若关系到圣人安危,老夫不得不谨慎。”李林甫从怀里亮出一卷字条,上头有一行墨字,大致意思是天子有不测之祸,速来安业坊某处宅邸相见,毋与人言云云。落款是靖安司。

  李泌道:“李相在靖安司安cha了那么多耳目,岂会不知当时贺监昏迷不醒,我亦被蚍蜉掳走,怎么可能有人以靖安司的名义送信过来?”

  “正是不知何人所写,才不能怠慢。”李林甫点了点字条背面,上头留有一个圆形的洇迹,“这字条并非通传所送,而是压在老夫酒杯之下。”

  李泌一惊,因为太子在chūn宴现场接到的两封信,也是不知被谁压在酒杯之下。原本他推测,这是李相故意调开太子,好让他成为弑杀父皇的嫌疑,可现在李相居然也接到了同样的信,这顿时让事qíng变得扑朔迷离。

  同时把太子和李林甫都调开chūn宴,这到底为什么?

  不对!李泌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可能有这种事,太子和李林甫之间,一定有一个在撒谎。他捏紧了拳头,放弃虚与委蛇的盘问,直截了当道:

  “李相可知道,适才太上玄元灯楼发生爆炸?”

  李林甫面色一凛,急忙朝着兴庆宫方向看去。可惜暗夜沉沉,晨曦方起,看不清那边的qíng形。他们刚才听见了爆炸声,可还没往那边联想。现在李泌一说,李林甫立刻意识到其中的严重xing。

  “怎么回事?”这位大唐中书令沉声问道,眉头紧绞在了一起。

  李泌暗暗佩服他的演技,开口道:“怎么回事,李相应该比我清楚。您一直觊觎靖安司,还埋下眼线,引láng入室,岂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李泌这时豁出去了,说得直白而尖锐。他一挥手,周围旅贲军士兵立刻举起弩来,防止这位权相发难。

  李林甫为相这么多年,脑子一转,随即明白了李泌为何气势汹汹来围堵自己。几个护卫大惊,下意识把主人挡在身后。他处变不惊,推开护卫,挺直胸膛走到亭边,淡淡道:“长源,这是一个yīn谋。”

  李泌忽然很想大笑,口蜜腹剑的李林甫说这是个yīn谋,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

  “李相难道对靖安司没有觊觎之心?难道不日思夜想扳倒太子?”

  李林甫双眼透出yīn鸷的光芒,唇角微微翘起:“你说得不错。可在这件事上,若我早有算计,这时该死的便是长源你才对啊。”

  “因为在你们的算计里,我早就该死了!”

  李泌不再拘于什么礼节,上前扯住李林甫的袖子。李林甫叹了口气,缓慢地摇了一下头:“你我虽然立场不同,但老夫一直很欣赏你的才gān。可惜你如今的表现,真让老夫失望。”

  “李相不妨随我返回靖安司,慢慢分辨剖析。”

  李泌只当他是穷途末路,胡言乱语。这件事的脉络,他已完全弄清楚了:李林甫是蚍蜉和突厥láng卫的幕后黑手,又在靖安司安cha了内应。两者里应外合使得靖安司瘫痪,绑走李泌。然后李相一边趁机指使吉温夺权,一边让蚍蜉发动袭击。他自己为避免被波及,提前离开勤政务本楼,躲在这处宅子;同时又让蚍蜉用李泌把太子李亨调开。这样一来,便可让世人误以为这次袭击,是太子为弑杀父皇夺权所为,将其彻底扳倒。

  谁有能力策动突厥láng卫和蚍蜉?谁对长安城内外细节如此熟稔?谁有能力把局面上的每一枚棋子都调动在最合适的位置?

  整个计划环环相扣,缜密细致,绝非寻常人能驾驭。无论从动机、权柄、风格还是诸多已显露出的迹象去推演,只有李林甫才玩得起来。

  这计划中的两个变数,一是张小敬,二是李泌。蚍蜉钓出李亨之后,原本要把李泌灭口,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张小敬的协助下逃了出来。于是整个yīn谋,就这样被李泌拎住安业坊的宅邸,一下子全bào露出来。

  什么靖安司的字条,什么不是这座宅邸的主人,全是虚诳之言。李泌懒得一一批驳,他相信以李林甫的眼光看得出来,在如此清晰的证据链条面前,再负隅顽抗已毫无意义。他手执李林甫的手臂,从自雨亭出来,口中大喊:“靖安司办事!”

  护卫们试图挡住,可旅贲军士兵立刻把他们两个人围在队形之中。

  这时李林甫的声音,再次响起:“长源哪,你这么聪明,何至于连这一点都想不到?这件事,于我有何益处?”

  这句话声音不大,可听在李泌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他的脚步僵在了原地,转头看向这位罪魁祸首。对方神qíng从容,甚至眼神里还带着一点怜悯。

  李泌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一个他一直在内心极力去回避某些猜想而导致的巨大错误。

  姚汝能放下酸痛的手臂,小心地将紫灯笼搁在一个倒马鞍式的固架上,这才把身子靠在大望楼顶的挡板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里却不见轻松之色。

  李泌许诺给他配备资源,可是懂得望楼通信的人实在太少,所以他只能亲力亲为。如今六街的街鼓已经响起,四方的城门也已经关闭。李泌jiāo给他的任务,暂时算是完成了。如果想彻底恢复原来的通信能力,还得花上几天时间,但目前至少不会耽误大事。

  自从在监牢被放出来以后,姚汝能大概了解了一下整个长安的局势。事态发展之奇诡,令他瞠目结舌。姚家几个长辈都是公门出身,从小就给姚汝能讲各种奇案怪案。可他们的故事加在一起,也没眼下这桩案子这么诡异。

  姚汝能觉得胸口无比憋闷。眼前的这场灾难,明明可以避免,若不是有各种各样的掣肘,恐怕早就解决了。这么单纯的一件事,为何会搞得这么复杂?眼下张小敬不知所终,檀棋下落不明,徐宾甚至在靖安司的腹心被杀害,这明明都是不必要的。

  难道这就是张小敬所谓“不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就会被它吞噬”?

  姚汝能痛心地攥紧了拳头,如果不念初心,那么坚守还有什么意义!他几个时辰前在大望楼上愤然发出“不退”的誓言,正是不想变成一头沉沦于现实的怪物,哪怕代价沉重。他相信,张都尉一定也在某一个地方,努力抗拒着长安的侵蚀。

  姚汝能向所有的望楼发过信号,询问张小敬的位置,可惜没有一栋望楼给出满意答复。张小敬最后一次出现在望楼记录中,是子初时分在殖业坊,然后他便彻底消失,再无目击。

  姚汝能正在想着张小敬会在哪里,这时旁边的助手喊道:“巽位二楼,有消息传入!”

  以大望楼为核心,周围划成了八个区域,以八卦分别命名。所有远近望楼,都竖立在这八个区域的轴线之上。巽位东南,二楼则指大望楼东南方向轴线上的第二楼。

  这些临时找来的助手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事,但不懂信号收发解读,这些事必须得是姚汝能亲力亲为。姚汝能连忙冲到大望楼东南角,一边盯着远处的紫灯起落,一边大声报出数字,好让助手记录。等到信号传送完毕,姚汝能低头画了几笔,迅速破译。

  “汝能:张都尉急召,单独前来,切。”

  姚汝能的眉头紧皱起来,张都尉?为什么他不回来,反而要躲在远远的望楼上发消息?究竟是受了伤还是有难言之隐?更奇怪的是,这个消息是单发给自己,而不是给靖安司。

  他看了一眼助手们,他们对这些数字懵懂无知,并不知道转译出来是什么内容。

  姚汝能迅速把纸卷一折,握在手心。张小敬的这个举动,可以理解。毕竟他之前屡屡遭人怀疑,甚至还被全城通缉,对靖安司充满戒心是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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