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_马伯庸【完结】(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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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都尉现在一定处在一个困境内,因为某种原因没办法光明正大求援,只好通过外面的望楼发回信号。他一定知道,现在能解读信号的只有姚汝能一个人,也是他在靖安司目前唯一能信任的人。

  一想到这一点,姚汝能心头一阵火热。他吩咐旁边的几个助手继续盯着周围的灯光消息,然后从大望楼的梯子匆匆攀下来。

  因为内鬼还未捉到。此时京兆府以及原靖安司附近还处于严密封锁状态。但姚汝能已经洗清嫌疑,卫兵只是简单地盘问几句,就放他出去了。

  巽位二楼位于光德坊东南方向的兴化坊。这一坊一共有两栋望楼,西北角的一楼,以及东南角的二楼,呈对角线分布。姚汝能一路小跑来到兴化坊,看到许多百姓纷纷打着哈欠往回走去,坊兵们已经守在门口,催促居民们尽快回家,马上就要闭门了。

  姚汝能一晃腰牌,径直入坊,直奔二楼而去。那栋望楼位于一个大畜栏旁边,栏中关满了猪羊jī鹅,粪味浓郁。他捂住鼻孔,低头穿过畜栏,很快便看到望楼下立着的那条长长木梯。

  他只顾赶路,没留意身旁的畜栏里响起一阵yīn沉的铿锵声。姚汝能仰起头,伸手先抓住一阶木梯,向上爬了两级,双脚也jiāo替踏了上去。很快他的身体攀在半空,处于全无防备的状态。

  畜栏里的一头猪忽然发起不安的哼叫,jī鹅也纷纷拍动翅膀,嘎嘎大叫。一把弩机从它们身后伸出来,对准了姚汝能毫无遮掩的前胸。

  砰,砰,砰,砰,砰。

  连续传来五下弩箭she出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姚汝能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僵在了木梯之上,一动也动不了。

  他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几名旅贲军士兵从外面的巷子冲过来,个个手持短弩,身后还有一个文官跟随。他们迅速把附近全部包围,而在畜栏里,一个人影躺倒在地,手里还握着一具还未发she的弩机。

  “这,这是怎么回事?”姚汝能不知道自己该上还是该下。

  那文官仰起头来,扬声道:“姚家郎君,你辛苦了,下来吧。”姚汝能觉得耳熟,定睛一看,原来还真是熟人,正是在右骁卫里打过jiāo道的赵参军,如今他也在靖安司里帮忙。

  “可是……”姚汝能看了眼上面,说不定张小敬还在。赵参军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是个圈套,你还真信啊?”

  姚汝能不信,继续爬到顶上一看,里面果然没有张小敬的踪迹,只有两个武侯倒在里头,已然气绝身亡。他攀下楼梯,脸色变得极差,问赵参军到底怎么回事。

  “你记不记得,李司丞跟你说过,那个靖安司的内鬼,和你有jiāo集?”

  姚汝能点点头,他清晰地记得李泌的原话是:“我们判断这个内jian应该和你有jiāo集,而且一定露出过破绽。你仔细想想,如果想起什么,随时告诉我。”当时他还挺奇怪,为什么李司丞会一口咬定,认定自己一定知道内鬼的事。

  赵参军略带得意地拍了拍脑袋:“这可不是对你说的,是说给内鬼听的。”姚汝能为人耿直,但并不蠢,听到这里,就立刻明白了。

  李司丞其实不知道内鬼和谁有jiāo集,所以故意在姚汝能面前放出一个烟幕弹。内鬼听见,一定会很紧张,设法把姚汝能灭口,避免泄露身份。

  可是京兆府内外已全面戒严,姚汝能又孤悬在大望楼上,他在内部没办法下手。于是这位内鬼便利用望楼传信不见人的特点,把姚汝能给钓到光德坊外,伺机下手。

  而赵参军早得了李泌面授机宜,对姚汝能的动向严密监控。一发现他外出,立刻就缀了上去,果然奏功。

  姚汝能表qíng有点僵硬,李司丞这是把自己当成了诱饵。如果赵参军晚上半步,内鬼固然bào露,自己也不免身死。赵参军拍了拍他肩膀,说先看看猎物吧。

  姚汝能勉qiáng打起jīng神,朝畜栏那边望去。牲畜们都被赶开,可以看到一个黑影正俯卧在肮脏的污泥之中,手弩丢在一旁。他的背部中了两箭,不过从微微抽搐的脊背线条可以知道,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这家伙打开了靖安司后院的水渠,害死了包括徐宾在内的半个靖安司班底,间接促成了阙勒霍多的爆发,真要计较起来,他可是今晚最大的罪人之一,可不能这么简单地死掉。

  姚汝能上前一步,踏进畜栏,脚下溅起腥臭的泥水。他伸手把这个内鬼翻过身来。这时天色已蒙蒙发亮,在微茫的光线映照之下,姚汝能看到他脸上五官,不禁大惊。

  “怎么……是你?!”

  这内鬼趁着姚汝能一愣怔的瞬间,一下子从泥中跃起,双手一甩,把脏污飞溅进姚汝能的眼睛里,然后带着箭伤,转头朝反方向跑去。

  赵参军倒不是很着急,这一带他都安排好了人手。这家伙中了箭,根本不可能跑掉。他招呼手下从四面八方围过去,排成一条绵密的防线,逐渐向畜栏收拢。

  可收拢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后,他们发现,人不见了!

  赵参军气急败坏,下令彻底搜查。很快就有了结果,原来这个畜栏下方有一个排污的陶制管道,斜斜下去,直通下方暗渠。平日里清理畜栏,牲畜粪便污物就从这里排掉,顺水冲走。

  管道的盖子被掀开丢在一旁,里面内径颇宽,很显然,内鬼就是顺着这里逃了出去。

  赵参军喝令快追,可士兵们看到管道内外沾满了黑褐色的污物,还散发着沤烂的腥臭味道,无不犹豫,动作慢了一拍。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姚汝能率先冲了过去,义无反顾地钻入管道。

  长安外郭的城墙高约四丈,用上好的huáng土两次夯成,坚固程度堪比当年赫连勃勃的统万城。其四角与十二座城门附近,还特意用包砖加qiáng过。在外郭城墙的根部,还围有一圈宽三丈、深二丈的护城河。

  护城河的河水来自广通、永安、龙首三大渠,冬季水枯,但始终能保持一丈多高的水位。长安人闲来无事,会跑来河边钓个鱼什么的。守军对此并不禁止,只是不许洗澡或洗衣服,防止被外藩使者看到,有碍观瞻。

  此时远远望去,整条护城河好似一条玄色衣带,上头缀着无数金huáng色的闪动星点,那是摆在冰面上的几百盏水灯。

  这些水灯构造非常简单,用木板或油纸为船,上支一根蜡烛——这本是中元节渡鬼的习俗,可老百姓觉得上元节也不能忘了过世的亲人,多少都得放点。不过这毕竟是祭鬼的yīn仪,搁到城内不吉利,于是大家都跑来城外的护城河附近放,反正城门通宵不关。唯一不便的是水面结冰,灯不能漂,只能在原地闪耀。

  此时在金光闪闪的河面上方,一团黑影正在急速下坠。那些随时会熄灭的冰面微火,和晨曦一起映亮了两个绝望的轮廓。

  张小敬抱住萧规,连同那一面号旗一起,在半空中死死纠缠成一团,当年在烽燧堡前的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这次两人的关系截然不同。萧规恶狠狠地瞪着张小敬,而张小敬则把独眼紧紧闭住,不做任何jiāo流。

  下降的速度太快,他们没有开口的余裕。随着风从耳边嗖嗖chuī过,身体迅速接近地面。先是嘎吱一声,薄冰裂开,掀翻了一大堆小水灯;然后是哗啦一声,水花溅起,四周渡鬼的烛光顿灭,两个人直通通地砸入护城河内,激起一阵高高的làng头。

  一丈多深的河水,不足以彻底抵消下降带来的压力。两人直接沉入最深处,重重撞在河底,泥尘乱飞,登时一片浑浊。

  张小敬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舞,整个人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捶中背心。五脏六腑在一瞬间凝结成团,又霎时向四方分散。这一拉一扯带来的qiáng烈震撼,几乎把三魂七魄都震出躯壳。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张小敬确实看到了自己的后背,而且还看到它在逐渐远离。与此同时,有大量冰凉的水涌入肺中,让他痛苦地呛咳起来。

  若换作全盛时期,张小敬可以迅速收敛心神,努力自救。可他如今太虚弱了,整整一天的奔走搏杀,榨光了骨头里的每一分力气。张小敬缓缓摊开四肢,放松肌ròu,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就这样死了也挺好。

  可他的耳边,突然传来剧烈的翻腾声,身子不由得向上一浮。张小敬歪过脸去,看到萧规正用双臂努力挣扎着,朝着河面上扑腾。讽刺的是,那面号旗已被浸卷成了一条,一端缠在萧规的脚脖子上,一端绕在张小敬的腰间。号旗湿紧,没法轻易解开,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萧规拽着绳子,把张小敬拼命往上拉。

  张小敬不知道萧规是真想救人,还是单纯来不及解旗,不过他已没力气深思,任凭对方折腾。萧规的力量,可比张小敬要qiáng多了,挣扎了十几下,两个人的脑袋同时露出水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在护城河的岸边,传来几声惊慌的叫喊:“哎!这边好像有人落水了!”然后有脚步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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