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埙又道:“我怀疑是有人故意在散布皇统将会回归建文一系,再弄出个建文帝的凝命宝玉玺来,愈发能从旁佐证了。”
朱骥很是不解,道:“这件事若是发生在之前,或许还有些意义。”话虽没有挑明,其实也是暗示之前关押在大狱中的老僧杨行祥即是建文帝朱允炆。又续道:“但目下建文帝已死,而且在官方公告中他早几年便死了,建庶人又被幽禁在凤阳高墙之内,皇统如何回到建文一系?”
杨埙问道:“建庶人还在凤阳吗?”朱骥道:“当然在,我刚刚派人查验过。而且建庶人被幽禁时才两岁,人在高墙内长大,只懂得最基本的吃饭穿衣,连话都不怎么会说,跟傻子无异,如何能当一国之君?”
杨埙道:“建文帝不是还有个长子吗?就是曾被立为太子的朱文奎。”朱骥一时呆住,道:“那个……”
杨埙道:“哎,别说建文帝太子已经死了啊,他爹都能从围成铁桶一样的南京逃生,儿子也极可能没死呢。”
朱骥迟疑道:“杨匠官是说……建文帝太子朱文奎还活着,而且手里握有凝命宝,是他有意在散布流言?”
杨埙笑道:“有这个可能啊。朱指挥,我发现你当上锦衣卫代长官后,想象力比以前好多了。是不是近朱者赤,也有我一份功劳呢?”
朱骥不理会对方的打趣,问道:“那流言又与杨行祥一案有什么关联呢?会不会是皇帝……哦,我是说前任皇帝、现在的太上皇听到了什么,所以才派人杀了杨行祥,以先行铲除隐患?”
杨埙笑道:“朱指挥终于肯认同我的推测了?老实说,太上皇是杨行祥一案主谋,仅仅是我的推测,不一定对。真相到底是什么,怕是要等见了胡尚书才能知道。”
正值寒冬季节,天气gān燥寒冷。胡府内却是温暖如chūn,燃起了数盆炭火。礼部尚书胡濙正缩在坐榻上翻阅书卷,听说朱骥、杨埙到访,忙命引进来。
一见面,胡濙便埋怨道:“怎么现下才来?朱指挥当真成了贵人多忘事吗?”
朱骥道:“锦衣卫官署事务繁剧,实在抱歉……”
杨埙道:“胡尚书既然心急,就别客套了。”毫不客气地挤到火盆边坐下,随手抓了一块点心,塞入口中。
朱骥便问道:“胡尚书邀我二人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胡濙低声道:“二位可有听到皇统将要回归建文一系的流言?”
朱骥看了看杨埙,见对方正忙着大快朵颐,只好点了点头。
胡濙又问道:“二位怎么看?”
朱骥未及回答,杨埙已抢着答道:“不过是无聊之人的闲言碎语罢了。”原封不动地搬了朱骥的话。
胡濙道:“也许杨匠官说得对。但如果是有心之人呢?”
杨埙道:“胡尚书到底想暗示什么?不妨直说。”
胡濙便命人取来三副笔墨纸砚,命仆人尽数退出,亲自掩好门窗,这才往案前坐下,提笔写道:“纸笔jiāo谈。”
杨埙很是意外,问道:“这是为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况且这里只有你我他三个人。”
胡濙不答,只写道:“因我承诺于人,决计不可对旁人说起。”还特意将“说”字圈住,以示qiáng调。
杨埙、朱骥这才明白究竟,遂以笔墨与胡濙jiāo谈。每写满一张纸,便随手丢到一旁火盆中烧掉。
原来当日胡濙的确被人绑票,他离开小吃铺时遭人挟持,带上了一辆马车。对方一开始便用黑布蒙住胡濙的双眼,并告诉这是为了胡氏好,自己毫无恶意,只想问几个问题,只要胡濙老实回答,并且保证不对人说起,问完便会放他回家。
胡濙只是礼部尚书,地位虽尊,礼部却不是兵部、吏部那等要害部门,不过是个虚架子罢了。他听到对方语气和善,但却刚毅有力,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定,便猜及极可能涉及建文帝,因为那是他一生中唯一涉及天机的事件。
但胡濙只猜对了一半,对方询问的不是建文帝朱允炆,而是凝命宝的下落,也就是当年建文帝通行天下的十六字玉玺。
写到这里,胡濙提着笔的手颤抖不止,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
朱骥与杨埙jiāo换了一下眼色,便将于康捡到的那张皱纸取了出来,展平后摆在案上,问道:“胡尚书见多识广,请问凝命宝可是这样子?”
胡濙手中的毫笔登时掉落。他侧过身子,双手撑住皱纸四角,凝视了许久,才喃喃道:“天命明德,表正万方,jīng一执中,宇宙永昌。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方玺印了。”
杨埙道:“这么看来,这当真就是当年建文皇帝的玉玺印章?”
胡濙点头道:“只不过墨色是黑的。”又问道:“你们从哪里得到的这个?”
杨埙道:“大街上捡来的。”见胡濙面露诧色,忙道,“真的是捡来的。”大致说了经过。
胡濙道:“看来他已经得到了真的凝命宝了。”朱骥问道:“‘他’是绑架胡尚书的人吗?”
胡濙点点头,又提笔续写起来。
那绑架者问及凝命宝后,胡濙忙实话告道:“我知道凝命宝是建文帝所用宝玺,可实不知它在哪里。”
绑架者道:“当年靖难之役后,建文帝失踪,成祖皇帝知其未死,不遗余力派出大队人马寻找其下落,你胡濙负责国内,大宦官郑和负责海外。搜寻持续了十数年,忽然在你某夜觐见皇帝后停止。据说是你成功带回了凝命宝。建文帝即使人还活着,手中既无玉玺,再也不能发布诏书,与成祖皇帝相抗,威胁不再,所以成祖皇帝才停止了搜查,是也不是?”
胡濙道:“听阁下语气,似乎不是普通人,我可以实话相告,但你也要答应我,此事只限你我之间,你绝对不能告诉旁人。”等对方应允后,这才告道:“当年我确实找到了建文帝,他已出家为僧,再无争位之心。我因他是旧主,一时不忍抓捕,便说只要他jiāo出凝命宝让我回京复命,我便可以放他走。建文帝说凝命宝早与太子朱文奎一道掉到了大江中,又让我直接抓他回朝jiāo差,不必手下留qíng。我终究未能下手。后来我赶去宣府参见成祖文皇帝,如实禀报了经过。文皇帝并未追究我私放建文帝之罪,只问我是否能肯定凝命宝与朱文奎均不在世上了。我亲眼看到了建文帝哀戚难过的表qíng,当然能够肯定。文皇帝遂长舒一口气,下令不必再追踪建文帝踪迹。”
说完经过,胡濙又道:“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文皇帝知,及我知。而今阁下是第三个知道的人。我将如此重大之机密和盘托出,足见没有撒谎。凝命宝早已不在世上,阁下也不必费心寻找了。”
绑架者沉默了许久,又问道:“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文皇帝知,你胡尚书知,及我知,但我和文皇帝都是从你胡尚书口中听说,真正知道真相的只有天地和胡尚书你。我又如何能肯定你说的是真话?”
胡濙道:“相不相信全在阁下一念之间。我已经七十多岁,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早已活得够了,就算今日死在阁下手里,也没什么可惜。只是当年我所做之事,不能尽对人言,心中不免引以为憾。今日既有此机缘,虽则我是被迫开口,但总算有人知道我并未辜负旧主之恩。”
胡濙是建文二年(1400年)进士,按照惯例称“天子门生[13]”,也就是建文帝朱允炆的门生,后来投靠了明成祖朱棣。虽则他不是唯一投降的建文旧臣,却是唯一一个受命追踪旧主下落的大臣,不免沦为世人眼中的“卖主求荣”“忘恩负义”之辈。他在民间行走的十余年间,旁人得知他身份后,没少对着他的脊梁骨指指点点。而今忽然对一个陌生人说出了真相,且不知对方姓甚名谁,连对方长相都不知道,忽觉得这是天意的安排,让他有机会一吐常年无法吐露的冤屈,登时身心舒畅。
那绑架者又沉默起来,但胡濙能感觉对方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马车奔驰了很久,终于停了下来。绑架者道:“胡尚书稍安毋躁,在这里暂作歇息,天黑时自然有人会送你回去。”
胡濙没有答话,随后被人带下了车,安置在某处民房的某间空房中。他双眼被黑布蒙住,也不知白天黑夜,只觉得这一日格外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绑架者居然又回来了,走到胡濙面前,正色告道:“胡尚书,我看得出你没有撒谎骗我。但你当年被建文帝骗了,他的太子朱文奎并没有死,而是事先带着凝命宝逃走了。”
胡濙问道:“阁下怎么能如此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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