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坐下,店主忙命伙计点茶。
谭力高声道:“我做生意只图痛快,如今汴京炭价是每秤一百一十文,我知道你们炭行几个大佬收价是八十五文,转发给炭铺是九十五文,坐着就白赚十文。四海皆兄弟,有钱大家分。我发卖给你们算个整数,九十文。”
吴蒙一听,恼道:“你这是打上门来横抢!张嘴就涨五文,你也太轻看我们了!遍天下都是石炭,少了你难道都吃生ròu?”
“买卖买卖,只卖痛快。你汴京不要,我就运去应天府。”谭力仍笑着。
“去啊!你愿去哪里就去哪里,爷的钱丢着耍,还能听个响动。”
冯赛忙在一边笑劝道:“生意生意,只凭和气。两位莫斗气,好说好议。”
谭力笑道:“我就是这个价,哪怕明天炭价涨到一千文,也照旧是这个价,一文不改。”
冯赛望向祝德实,祝德实皱着眉头,半晌才缓声道:“我们三个合议合议再定。你们稍坐。”
他叫了吴蒙和臧齐,一起出去,到河边商议。从茶肆里只见吴蒙又摇头、又瞪眼、又摆手,祝德实不住在劝,臧齐则始终沉着脸不说话。谭力坐在椅上,望着他们笑,像是在看三只jī斗架。
冯赛见谭力这笑容,心里有些不快,谭力不像是来做生意,似乎是在故意捉弄三个炭商。不过,冯赛也并没有流露,只要契书明白、钱货两清,买卖双方是何种人、作何想,他做中人的,无需多虑,也无权多问。
祝德实三人商议了半晌,才一起回到茶肆,冯赛见吴蒙气鼓鼓的样子,便知道祝德实和臧齐说服了他,同意了谭力的出价。
果然,祝德实坐下后,郑声道:“我们就以你说的价收炭,不过,你得按时足量jiāo货,一天都不能缺。”
“我也得挣钱,缺一天就少一天的进项,这个你们不用多言。”
“空言难凭,还是写到契书里。”
“成。你们想添什么,尽管都写进去。”
卢馒头让两个伙计先回去,自己带着两个儿子回到家中。
他如今住在东南郊牛蹄巷里,一家五口赁了三间窄破房。还没走到门前,就闻到一股ròu香从那扇破窗户里飘出。两个儿子一起欢叫:“娘煮ròu了!”
推门进去,见浑家和两个女儿围在屋子中间那张脏旧的方桌边,桌上摆着个大瓷钵,钵里满满堆着ròu块,鲜肥润亮,还腾着热气,娘仨也不用筷子,张着油手指,正在拈ròu块吃,烫得直嘘嘘。
看到他们进来,他浑家忙两口囫囵咽下,难为qíng道:“忍不住,尝了一块。”
“哪里来的ròu?”
“一个小子送来的。”
两个儿子已扑到桌边,抢着抓起ròu就往嘴里攮。
卢馒头也大大咽了口唾沫:“什么小子?”
“西边街口上茶铺的小子,说是一个人买了让他送来的。就是这个篮子……”吴氏指着墙角一个竹篮子,里面有一条肥羊后腿ròu,“现今猪ròu一斤都得七十文,羊ròu早涨过一百五十文了。这只羊腿至少得一贯钱……哦,对了!ròu下面还藏着这个……”她快步走到里屋,捧出一个蓝布包,上面浸满生ròu血水。
卢馒头接过来,很沉,没防备险些掉到地上,揭开布一看,一锭亮锃锃的银铤,上面铭刻着两数:宣和三年京锭银五十两。
吴氏在一旁低声道:“那人果真守信了呢。”
卢馒头却说不出话,低头望着银铤,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本是城南卢家馒头店的当家,二十多年前举家来到京城求生活,辛苦经营这些年,慢慢从馒头挑子做到馒头店,光伙计就招了七八个。就算远不及京城第一等的万家馒头及孙好手馒头,却也在城南略有些名头,家业兴旺、吃穿丰足。谁知道一个不慎,转眼跌回了来京城时的原形。
元月时,京城闹粮荒,他错不该听两个儿子鼓chuī,以为逮到一个天大的时机,倾尽所有不算,还借了三百万钱的贷,凑齐一千万,用一石五贯的最高价,抢屯了二千石粮食。才过几天,粮价就开始回降,四贯五、四贯、三贯五、三贯……瞪着眼就损了三四百万。
起先他还盼着粮食能涨回去,但粮价跌到三贯后,就稳住不动了。他借的贷是每月五分利,一个月利钱就得还二百万,过了两个月,连本带利已经是六百万。赁的粮库每月租金还得二十贯。
他不敢再拖下去,只得到处求人,用两贯五百文的价,把那些粮发卖出去,全部拿去还债,还缺一百来万。再拖一个月,利钱又得几十万。没办法,他只好把自己那院宅店典当掉,一百多万的店宅,解库却只愿出八十万。这样,他还欠着二十万的债。
卢馒头典卖了妻女最后一点首饰,在城外赁了这三间破房,留了点吊命钱。如今只能蒸点馒头,父子各自挑着担子沿街去卖,一天下来也只勉qiáng糊口,这债是再难还清。
陡然落魄到这个境地,他几次趁夜跑到汴河虹桥上,想一跳了事,但想想妻儿,终于还是狠不下这个心,只能哭着回去。活了一辈子,他没这么哭过。
三天前,他正挑着一挑馒头到处去卖,被债主手底下两个泼皮追到,当街挨了顿踢打,馒头也滚了一地。他一声不敢出,只能等那两个泼皮走后,忍着痛拣回那些馒头。馒头上沾满了灰土,怎么都擦抹不净,这怎么卖得出去?
望着手里的脏馒头,他忍不住又要哭。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他身边,车夫对他说:“老汉,车里这位官人要和你说话,你上车厢里去。”
第五章
刁难、告密、毒打
夫人之于险也,始皆有恐惧之心焉。
及幸而济也,则狃以为常,至于失身而不自知也。
——司马光
杨老榆今天摊上了好事。
晌午吃过饭,他让浑家一个人看院,自己出来到汴河边闲逛,却碰上一个年轻男子,给了他三十文钱,让送样小物件去艄二娘茶坊,jiāo给一个叫康潜的人,说送到还能得五十文钱。他高高兴兴接过那个小布袋,慢悠悠逛过去。路上想偷看一下里面是什么稀罕物,但一扭头,见一个乞丐盯着自己,模样竟像刚才那年轻男子,惊了他一跳,便没敢看。到了榆疙瘩街的河岸边,找见了那个叫康潜的人,jiāo了货,竟得了一陌钱。
他那浑家越老越吝,一文钱都不许他乱动。幸而浑家腰腿疼,没一起跟来。他牙齿虽已缺了几颗,但似乎越来越馋,迎头看见卖gān果的刘小肘,便拿出十文钱,买了两块狮子糖、十来颗党梅。这前后,汴河正在闹怪事,又是烟船消失,又是神仙下凡。他活了六十多年,从没见过,但怕挤,就在岸边找了个僻静地儿,含着狮子糖,甜滋滋咂抿着,眯起眼看稀奇,听人们议论。
早些年,他也曾舒坦过一阵,开了个小炭铺,一天至少能赚几百文,闲了就去勾栏瓦舍看诸般耍闹戏目,那些戏目加起来也不如今天这场面神异。看得他呆了半天,等人散了,才慢慢上桥,走了半天,肚子有些空了,他又在桥头摊子上买了一块糍糕、两个团子,半嚼半吞地喂足了肠肚,这才慢慢继续闲逛。快到东水门时,却见吴蒙和两个大炭商气冲冲走过来,他忙背转身躲到一边。他当初在城南厢经营炭铺,本来cao持得好好的,却被这个吴蒙无赖侵扰,终至破产。
那吴蒙原先只是个挑炭夫,常来他铺子里赊炭去卖。那时杨老榆并没想到后来,做买卖自然要尽力设法,多赚一文算一文,他就在秤上做了点小手脚,却被吴蒙发觉,告到官里。市吏来查验属实后,依律令,将杨老榆捉去杖了八十,又捆在市口示众三天。吴蒙却得了二十贯的告赏钱。
有了那二十贯钱,吴蒙顿时气壮了,聚集了一班游手浮làng之徒,扮作挑炭夫到处赊炭。若秤少了,就去告官;若秤数足,就拖欠不还;若和他理论,他便邀来人手在铺子前闹骂。城南厢十几家炭铺,没一家能经营下去,连bī带抢,全都被吴蒙低价买下。杨老榆被整得最凄惨,铺子典卖给吴蒙后,揣了钱正要去寻赁住处,半路上却又被两个泼皮打劫一空。那两个自然是吴蒙派去的。
这时猛然看到吴蒙,杨老榆再没了游逛的心,便转身回去,回到东郊那座大场院。这场院是一个富商的库院,用来堆炭。杨老榆和浑家没有子女,生意又破落了,老来无倚,幸而当今官家发善举,在京城开设了居养院,收养鳏寡孤独贫病之人。他们两口子就去了居养院,那里虽然噪乱窄挤,但毕竟每人每天一升粟米、十文钱,冬天还加五文的炭钱,比乞讨要qiáng许多。
可是从去年年底开始,京城闹粮荒,居养院的米也就断了顿。杨老榆正在焦肠刮肚,牙绝冯赛引他去见了个富商,让他两口子去看守炭场。一个月五斗粳米、五贯钱。他们当然乐意,于是搬来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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