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赛极力压住焦躁:“祝大伯,臧叔,吴大哥,这几天往京里赶趁生意的船多,谭力的炭船一定是被耽搁了。诸位再稍等等,我估摸无论如何,今天必定会来。若今天都不来,在下甘愿受责罚……”
“罚?怎么罚?”吴蒙粗声喝断,“你那点小家底,能值几秤炭?我们若缺了一天的炭,这满京城的锅灶还想揭吗?”
冯赛心头一阵阵火烧,手都有些抖,但他知道吴蒙的脾xing,看这qíng势,越急越脱不了身,他忙拼力压住怒火,尽力放缓语调:“吴大哥说的是,你们几位是汴京城的灶神,莫说汴京二十万人户,就是宫里煮口水,也得靠着你们。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厉害?只是我家中出了件火急的事qíng,得赶紧去办。我让内弟今天就守在汴河边,炭船一到,立刻去给诸位报信。二郎?”
柳二郎忙点点头。
祝德实三人却仍盯着冯赛,不想放他走。
冯赛心里焦急,声音都有些发颤,却只能继续尽力赔笑:“今天天好,诸位若是想去城外哪个园子,随意选,我让内弟好生服侍诸位,酒钱也算我赔罪。在下家里事qíng真的火急,能否先行一步?”
臧齐不爱说话,这时用喑哑的声音道:“几杯酒钱我们还付得起,不劳冯二哥破费。我估计那姓谭的这回恐怕又要扭咱们的肠子,他若真心做歹,我们只好官里见了。到时候你莫要跑了。”
臧齐虽不像吴蒙那么bào躁,但语气冷沉沉bī人。冯赛忙道:“这回谭力若真的使怪,我头一个要拉他去见官,怎么会跑?诸位想必也知道我,别的冯赛不敢说,但一个‘信’字,从前没有丢过,今后也万万不敢丢。只是我家中真的……”
吴蒙又bào声打断:“臧二哥说得对!咱们得提防着点,他若再一走,咱们就更连根毛都抓住不了——你不是说让你这小舅子服侍我们,那好,就让他陪着!我知道你花了三千四百贯才帮那个‘茶奴’脱了jì籍、讨到家里,她的亲弟弟你自然要看顾好。就这么办!用炭来换你小舅子!”
冯赛听了一惊,柳二郎更是不由得倒退了半步。
冯赛再赔不出一丝笑:“吴大哥果真信不过我吗?”
“我万事不信,只信进到库里的炭!”
吴蒙说着就伸出粗臂,一把攥住柳二郎的左臂,柳二郎拼力要挣,但吴蒙力气极大,根本挣不开,柳二郎慌忙望向冯赛。
冯赛忙对祝德实道:“祝老伯,您也不肯信我?”
祝德实有些为难,还没开口,吴蒙已瞪着眼道:“你不是说炭今天一定送到,怕什么?我们又不吃你这小舅子的ròu。你放心,我会好吃好喝好生看待他,等炭来了,自然会放他回家。”
冯赛正要开口,一眼瞥见一个矮胖的人急匆匆走过,认得是左军巡使顾震的亲随万福,冯赛和顾震曾喝过几次酒,万福都在场。他刚要招呼万福,请他来解围。吴蒙却已留意到了,瞪着眼压低声音:“我看这事最好还是私了。”
冯赛看他目光狠猛,只得把声音咽了回去。
“万……”柳二郎却高声叫起来,才喊出半个字,脸上已挨了吴蒙重重一巴掌。
“吴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冯赛再忍不住恼怒。
“让他乱叫唤?那姓谭的专打我的脸,你们也该尝一尝!”
“我只是中人,谭力违了约,自该由官府来查断,吴大哥这么做,恐怕说不过去,何况内弟与这事并无关联。祝大伯、臧叔?”冯赛望向两人。
臧齐冷沉着脸,像是没听见;祝德实脸现愧色,却也不开口。
吴蒙又高声道:“这时你便想逃罪了?得钱时有你,出了事便逃,我花钱喂你这些牙人做什么?”
吴蒙说着伸手用力一扯,将柳二郎qiáng拽过去。
“吴大哥!”冯赛忙要去拦。
“见炭还人!你们若再啰唆,便不是一巴掌的事了!”吴蒙一把打开冯赛的手臂,挟着柳二郎转身大步,向城里走去。
冯赛知道此人出身无赖,什么事都做得出,只得停住。
祝德实有些过意不去,却也只说了句:“冯二哥,我们等你的信儿。”说着,和臧齐一起也转身离去。
冯赛望着柳二郎文弱身子被吴蒙粗臂qiáng推着,踉跄前行,只隐约听见他对吴蒙说:“谭力不送炭,吴大哥应该……”
然而吴蒙随即挥起左手,作势又要打,柳二郎自然不敢再多言。两人身影随即淹没于街头人群中,时隐时现。
冯赛望着他们走远,心里一片麻乱,不但手在抖,连牙关都嗑响起来。
虹桥两边乱成一团,人们挤挤挨挨、争争嚷嚷。
牛车根本走不动,卢馒头又急又慌又怕,却又没办法,只得牵着头牛,走到十千脚店的西墙根,停下脚,勒住牛。
“爹!不能停!”他身后的二儿子卢布低声惊唤。
“是啊,怎么敢停?”跟在车后的大儿卢帛也忙跑过来问。
“这怎么走?这么些人,虹桥更上不去!”卢馒头绝没料到竟然会撞见冯赛,双腿几乎瘫软。
卢馒头今年刚满五十,看上去却像是六十多岁的人。其实三个月前,他的脑门还像饱满的鲜馒头,一丝皱纹都看不到,浓黑的胡须找不见一根白的,身子也健实,哪里会这么憔悴gān瘦?就算冯赛刚才瞧见他,也未必认得出来。
尽管如此,他却绝不敢露头,躲在牛边,偷偷向龙柳那边觑探。幸好有炭行几个人缠住了冯赛,根本没有工夫往这边望。这时,车里两个伙计也早已制住了那两个女人和女孩儿,听不见什么动静,他才稍稍放了些心。
但回想起车子方才经过冯赛时那一阵子紧急,虚汗顿时又蒸满了秃脑门。
冯赛从未这么惶然无措过,低头捏拳,思虑半晌,才勉qiáng定下神。吴蒙虽然凶bào,柳二郎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妻女却必须立即去寻找。
他扭头朝胡商歉然道:“易卜拉,实在抱歉,我得先去寻妻儿的下落,你能否在旁边这茶坊里等一等?”
胡商点了点头,脸上却似乎有些不qíng愿。冯赛顾不得这些,道了声谢,便急忙跨上马背,才要驱马,却听见身后有人唤:“冯大官人!”
回头一看,是个二十多岁的汉子,穿着件旧短衫、旧布裤,一双绽了口的旧鞋,手里拿着根柳枝,身后跟了五头驴子,驴背上都驮着两捆木炭,最后还跟着个后生,也旧衣旧鞋,执着根柳枝。都不认得。
那汉子却躬背卑笑:“冯大官人,您不认得我了?我叫朱十五,他是我弟弟朱十六。去年夏天,我们兄弟求您给找个活计,您把我们荐给谷家银铺……”
“哦——”冯赛隐约记了起来,当时朱十五等三人来求荐个活路,他想起谷家银铺正在找帮工,就让柳二郎带他们去了。此时看着朱十五,他似乎想起件什么事,但心里正忧急,没工夫多想,只随口应了句,便要驱马前行。
朱十五却凑了过来,半拦着马,仍堆着笑:“一直还没向大官人道谢呢。大官人,有件事还得求求您。”
“什么事?”冯赛有些不耐烦了。
“您看,我们兄弟两个实在没有其他活路,瞧着京城石炭涨了价,要木炭的该会多些,就合计了一下,挖窑烧了些木炭,又租了这五头驴子,运进城来卖,赚几升米来填肚子保命,可这一进城门,税务就得抽税,进了城,还得过行首那一道……”
冯赛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当时规矩,不论什么货物,也不论多少,只要进城,就要向城门税吏jiāo税。各行各业又有行规,外来货物不能私自发卖,只能卖给行首,再由行首发卖给行商。朱十五念叨这些,无非是希望自己替他向税务和炭行行首说qíng,减免些税钱和行钱。若是平时,他随口说说qíng,也是一点福德。但眼下自己事qíng火急,怎么顾得上这些?
“今天不成,我有急事,改天吧?”
“好!好!耽搁大官人了……”朱十五有些失望,但迅即用那卑笑掩住。
冯赛看他笑容里积着多年的艰辛,又有些不忍,再想起自己刚刚遭受的那些,不由得腾起一股愤气,正巧看到对面川饭店的店主曾胖走了出来,他家各种炙烤ròu脯卖得好,需要木炭,便招呼道:“曾大哥,你家要不要木炭?”
“要啊。不过,一直都是烂柯寺那边的陆炭家送炭。”
“这位朱兄弟有些木炭,小家小业不容易,你看顾着收一些吧。”
“这不好吧。我跟陆炭家常年生意……”
“这五头驴总共也不过十秤木炭,一秤时价一百六十文,这十秤他一千五百文整卖给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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