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赛迅即粗算了一下,过商进城抽税二分,行首过手又得至少压二分,朱十五这十秤木炭,若照行规发卖,最多一千四百文钱。省下一百文,够他家几口一天的饭钱了。
朱十五听后眼中闪着喜色,曾胖则犹豫起来。
“陆炭家恐怕也缺炭了?”冯赛又问。
“这倒是……今早去他家,已经没有存炭了。”
“所以你收了这木炭不算违约。另外,刚才曹三哥已经跟我说了孙羊店转买酒务、涨酒价的事,改天得空,我就去替你们说说qíng,算是还曾大哥的qíng。”
“那成!这些木炭我收了!”
“多谢曾大哥,我有急事先走一步。哦——”他一眼看到柳二郎的马还丢在路边,“曾大哥,这匹马能不能暂且寄放到你家?”
“这个好说。”曾胖牵过马。
“多谢!”冯赛再等不得,转身驱马向城里赶去。
第三章
杏花冈
处困之道,君子之所难也,非夫智足以穷理,仁足以尽xing,
内有以固其德,而外有以应其变者,其孰能无患哉?
——王安石
街上人多,行不快。冯赛平日骑马,极少吆喝路人,这时却不住高声吆喝着。行到护龙桥街口时,一个老者和街头唱曲的池了了,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四边的人都围过来看,挡住了路口。
冯赛越发焦躁,连声吆喝,却没人听,他只得拨马绕过去,扭头一眼看到烂柯寺,弈心小和尚正站在寺门外向这边张望。
冯赛与寺中住持乌鹭禅师多年前有过一段旧缘。当时,冯赛还在家乡洪州,才进牙行不久,处处艰难。于是常常到烂柯寺走走,一来二去,与乌鹭禅师成了朋友。
一天,冯赛向乌鹭禅师请教:“禅师,如何才能做好一件事?”
乌鹭当时正在柳树下、泥炉边煮茶吃,并没有答言,只从囊中另取出一只红瓷旧茶碗,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冯赛:“当心,我这茶盏全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只。”
冯赛忙躬身接过,他原本手脚轻捷,举止稳便,这时却有些紧张,险些没端住。
乌鹭笑起来:“方才是戏言,这茶碗不值一文钱。”
冯赛低头看那茶碗,果然是土窑粗瓷,且已残旧,不由得也笑起来。
乌鹭却继续道:“虽不值一文钱,却是贫僧母亲遗物。”
冯赛听了一惊,手里的茶碗又险些掉落。抬头看乌鹭,乌鹭却似笑非笑,看不出是否又是戏言。
冯赛心中一动,似有所悟:“禅师是否是说,世间万事都如这只茶碗,好坏轻重,只在一心?”
乌鹭却道:“吃茶便吃茶,说那许多。”随后低头喝茶,不再搭理冯赛。
冯赛却心下豁然:吃茶,原本再寻常不过,人却因茶之优劣、碗之好坏、天之晴雨、事之顺逆,生出无限无谓之烦恼,连端杯吃茶这最寻常之事,都做不来、做不好了。
乌鹭那句“吃茶便吃茶”他铭记在心,再临事时,若有繁难,他就在心里拍一下掌,警醒自己,不必多想,该如何便如何。只要心思不乱,神志清醒,做事果然就顺当很多。时日久了之后,遇事时,他已经不必在心里拍掌,只要略沉一沉气,一般就能恢复平静清明。
然而,眼下妻儿被人绑架,如何能做到不思不想。
他长舒一口懑气,绕过人群,驱马越过护龙桥,进了东水门。城中人少了很多,他这才挥鞭加速,沿着汴河大街,急急向西门赶去。穿外城,进内城,只有十几里路,这时却觉得总也走不到头,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出了西水门。冯赛知道右城北厢办事厅在沿河大街建隆观旁边,临街一间小铺屋。他奔过去一看,门开着,当门摆着张旧条桌。一个瘦小的老年男子坐在旧木桌后,正在读一卷旧书。
冯赛认得正是西厢长刘恩,忙下马过去拜问:“刘厢长。”
“嗯?你是‘牙绝’?”
“不敢当,不才正是冯赛。”
“久闻大名啊,我有个侄儿跟你做过生意,常赞叹你的为人。你来是为妻儿的事吧?先进来坐坐……”
“多谢厢长,不知我妻儿……”
“哦,你家小舅哥晌午来报案,我赶紧派了几个厢兵去追查,他们找了一圈,都没见人影儿。这事紧急,仅靠这几个厢兵不济事,我又让两个赶紧去寻右军巡使,向他禀报。剩下的三个继续去找你妻儿,这会儿还没回来。你也莫要过于忧急,先在这里等等信儿。”
冯赛却哪里坐得住?他忙别过厢长,骑了马,又向杏花冈赶去。
杏花冈是一片大土丘,连片都是京城官宦富商的园子,花卉林木繁茂,亭榭池台掩映。京城习俗,每到chūn天,这些园子都对外开放,任都人游赏踏chūn。
看着人头攒动、车轿往来,冯赛心里一凉。绑架自己妻女的人,只要封住她们的嘴,两顶轿子根本不必躲藏,大明大白抬过去,绝不会有人留意。想到妻儿的嘴被qiáng人塞住,恐怕还要捆绑起来,尤其两个女儿,一定是惊吓坏了。他心里一阵抽痛,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拧着缰绳,慌乱望着,心里急想:妻儿被劫,自然是得罪了什么人,但除了生意上的事,自己并没有和什么人结过怨。至于生意,这几个月虽然麻烦波折比往年多,但都算理清了。只有炭行这几位,事qíng还没办妥。看祝德实、吴蒙和臧齐三人刚才的言语行为,自然不是他们做的,否则何必又当面胁持走柳二郎?但若不是他们,那会是谁?就算招致过什么怨恨,也应该不至于绑架我妻女……
小茗说轿子拐进了一条田间小路,但这里大道两边随处都是小径,不知是哪一条?
正在犹疑,身后有人叫道:“官人!”
一男二女三个人急慌慌奔过来,是阿娴和阿山夫妻。阿娴是邱菡的贴身使女,今年十九岁,宽眉宽眼,xing子快直,阿山夫妻则是雇来看院掌厨,都瘦瘦小小、jīngjīnggāngān。
一看三人神qíng都很焦急,冯赛便知没有下落,忙吩咐阿娴:“你带我去那条田间小路。”
“就在那边……”阿娴回身指着右手边一条小道,引着冯赛快步走过去,“轿夫有四个,都是二十来岁,另外还有一个带路的,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光脑额,以前都没见过。那带路的说得有头有尾,还说是官人您吩咐三官人去雇的轿子……”
“冯宝?”冯赛一惊,“你见到他了?”
冯宝是他弟弟。他家中一共兄弟三人,冯赛排行老二。三弟冯宝做事一向不着边际,这几天都没见人影,不知道又到哪里游dàng去了。
“没有。大娘子还问那人,三官人怎么没跟来?那人说三官人本来跟着一起来的,路上碰见个耍弄虫蚁的,三官人就让那些人先来,自己凑到人堆里去瞧。大娘子听了便没疑心,就和小娘子带着两个姐儿上了轿子,小姐儿跟着大娘子,大姐儿跟着小娘子,我和小茗一人跟一顶轿子。走到这儿,他们就拐进这条道,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可这该捣烂的死嘴又没出声问一问,着了祟一般就跟着轿子过来了。绕过这个弯儿,就是这儿……我听见后面小茗好像声唤了一句,才要回头,就见一个人影闪过来,接着后脑一阵疼,就啥也不知道了,脑后这会儿还生疼……”
冯赛看了看四周,这条小道两边都是大块林苗,附近都看不到人,转弯处路边有两棵老榆树,都很粗茂,榆树后面是一片新育的杏林,没有开花,但发出新叶,一片新绿葱茏,刚好遮住大道上的视线。
恐怕榆树后预先藏了人,等轿子过来,从后面偷袭,打晕小茗和阿娴,而后制住轿子里的邱菡、碧拂和两个女孩儿……
冯赛又向小道前方望去,往前再走几百步,地势渐高,林木也渐渐繁密,杏花开得云霞一般,已经是杏花冈了。树丛花影中,隐约可见游人衣衫,不时传来笑闹声。qiáng人抬着轿子,只要穿进杏花林,里面小路纵横,就可以放心随意逃走了。望着那漫坡杏花,冯赛心里火焚一般。
孙羊店的左廊下,摆着八只大桶,散出浓郁酒香。
桶后有三条汉子,是搬酒工。中间一个光着膀子,浓眉,虎目,黝黑的方脸,正在拉一张一石力的硬弓,臂膀上的肌ròu石头一样隆起。这人姓崔,他娘吃了一颗石榴生下了他,就给他取名叫石榴。长大后,他嫌这名字叫着不豪气,就自己改了个名叫崔豪。
崔豪左边那个叫刘八,细眼、尖鼻,薄嘴唇,说起话来尖声快语,有点像八哥,人都叫他刘八哥;右边那个叫耿五,小鼻、小眼,不爱说话,常日笑眯眯的。他们两人都是崔豪的同乡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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