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赛听了,也不由得不惊叹,半晌才想起来:“不过,去榷货务兑换jiāo引,需要京城牙人。陪他去的牙人是谁?”
“刚才忘记说了,是你家三弟。”
“冯宝?!”
第二章
河中府、搅肠痧
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
——司马光
去年十一月,周长清筹备了三万贯,委托冯赛前往陕西收买便钱公据。
那些钱全都兑成银铤,装了四箱,用四头牛拉的太平车载着。虽然周长清派了四个仆役随行,冯赛却仍想让弟弟冯宝跟着,一来有个帮手,二来也让他多历练历练。冯宝本也高高兴兴答应了,可临走前,却到处找不见人。他这样闪火,已经不是一回两回。这之前便刚发生过一回。
冯赛家乡有个茶商,每年都要来京向他买茶引。去年刚入秋,那茶商捎信给冯赛说自己得了足疾,不能来京,求冯赛托人将茶引给他捎带过去。冯赛自己每年也要给家中父母捎钱,便到处找顺路的商客,却偏偏没有合适可信的。他便让弟弟冯宝回乡一趟,正好看视父母。冯宝前一天也满口答应,第二天便不见了踪影。幸而柳二郎说他从没去过南边,愿意跑一趟。柳碧拂也说该让他多长些见识,冯赛正求之不得,柳二郎也比冯宝可靠得多。忙替柳二郎置办行囊,送他上路。这一路往返,用了一个多月,事qíng办得妥妥帖帖。
这回去陕西,冯宝竟又是这样。冯赛虽然气恼,却也没有办法。柳二郎刚从江西回来没几天,不好再让他劳顿,便准备独自上路。邱菡却不放心,定要让阿山跟着。阿山虽然实诚,到外面却笨头笨脑,帮不上什么忙,冯赛不愿带。夫妻两个为这个争了起来,柳碧拂在一旁听见,说不如让柳二郎跟着去。三人正在商议,柳二郎正巧进来,他刚办妥了冯赛jiāo代的一桩生意,进来回话,听到他们议论,忙说自己愿去。
于是,冯赛便和柳二郎两个,带着那四个仆役,赶着牛车,一路前往陕西永兴军路的河中府。近八百里路,牛车脚程慢,晓行夜宿,二十多天才到。还好这几年和西夏没有什么战事,沿途又都有军营镇守,一路平安无事。到了河中府,这里紧邻西夏,地势偏远,自然不比内地繁华,街市上往来的大半都是军卒。
冯赛找了间客栈住下,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起来,要去寻牙商办事,柳二郎却有些水土不服,气色很不好,冯赛便让他在客栈歇息,自己出去寻找客商。这里他每年都要来一回,早已熟络,刚走进往年常去的那间茶楼,就见到常jiāo接的那个牙人朋友坐在里头。他知道冯赛最近要来,已经约好了几个客商,都在等着。
谈价、定契、约保,去客栈取银付钱,并没有什么波折,只用了一天,冯赛便买好了三万贯的便钱公据。众人照例拉着他一起出去吃酒道贺,深夜才回去。刚进客栈门,柳二郎便迎上来道:“姐夫,我刚才看见三哥了!”
“冯宝?”
“嗯。下午吃过饭,我觉得jīng神好些了,就自己上街去逛,走到街头,一眼看见斜对面一间酒楼门口,三哥和一个人说笑着,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忙要赶过去,正巧来了几辆运粮糙的车子,把路挡住了,等车辆过完,我赶过街时,三哥已经不见了。我到处找了一圈,都没找见。”
“他来这里做什么?是不是你看错眼了?”
“应该不会错……”
“他旁边那人是谁?”
“我只顾着看三哥,没留意那人,不过以前应该没见过。”
当时冯赛有些不信,回到汴京后,过了两三天,冯宝才晃回家来,问他去了哪里,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冯赛一生气,也懒得再问。
现在回想起来,柳二郎当时并没有认错人,冯宝恐怕真的陪着汪石去了陕西。
冯宝虽然从未去过陕西,但听冯赛说起过那里的生意往来,知道该去哪里寻找牙人和客商。汪石恐怕正是打探到这一点,才邀他一起去。买到便钱公据后,回到京城,冯宝又带汪石去榷货务兑换茶引。榷货务这边,因为是官事,冯赛一直都是自己去,没带冯宝和柳二郎去过,但日常也会说起。冯宝虽然做事不稳重,记xing却好。其中关节不多,只要有牙人木牌,官吏一般都不会太刁难,唯一只是兑换时,jiāo引和钱货的比例会有所不同。生面孔去,榷货务有时会用内库的陈绢旧帛来冲抵一部分。不过十万贯里,一般也不会超过一万贯。这对汪石而言,恐怕不算大事。
这么说来,冯宝并不是上个月才被谭力、朱广、于富等人利用,早在去年十一月,汪石已经瞅准了冯宝。汪石连秦广河、huáng三娘等老练巨商都能说动入套,要引诱冯宝就更不需要多少气力手段。
想到此,冯赛心里升起一阵寒意,从去年开始,汪石竟已经探清了我和家人的底细。他到底是什么来路?为何专要针对于我?难道邱菡母女和碧拂真的是被冯宝诱走?汪石既然能设套让堂堂粮行行首鲍廷庵服毒自尽,恐怕自然有手段让冯宝昏了志、泯了心,做出绑架嫂嫂侄女的事qíng……
邱迁提着陶壶走到门外的风炉边,猛地躺倒在地,捂着肚子,痛叫起来。陶壶碎成几片,水泼了一地。吴银匠和阿七都惊了一跳,忙出来看。
昨天,邱迁窥了一眼巷道最底左边那个院子后,思想了一夜。那院里几个人在串铜线,这原本很平常,所有人散钱多了后,都会用绳子串起来。何况谷家银铺是京城最大的银铺之一,每天银钱往来恐怕至少有百十万。那个院子既然在串铜钱,半夜从那院子运走的也该是铜钱。但他们为何要在半夜偷偷搬运铜钱?
邱迁想来想去,觉着只有一个可能:假钱。
谷家银铺恐怕在造假钱。这几个月京城忽然冒出许多假钱,邱迁自己都收到过几十文假钱。那些假钱,形制工艺都相当jīng良,粗看和真钱完全相同,但稍微磨损后就会发现,那些假钱只有面上有些铜色,里面尽是铅、锡和铁。造假钱是重罪,谷家银铺若真的在做这等事qíng,自然不敢在白天公然搬运假钱。市面上的假钱,一般是一贯钱里混杂几文、十几文,一千个铜钱串在一起,若不一一查验,一般看不出来。
楚三官说起和冯宝与谷家银铺的那桩买卖时,始终藏藏掖掖,不肯实说。难道冯宝也参与造假钱了?应该不会。不过假钱需要分销到各处,冯宝恐怕是替谷家银铺销过假钱。
但是,邱迁又想起混进谷家银铺的目的——寻找姐姐和甥女的下落。
就算冯宝替谷家银铺销了假钱,这和绑架姐姐、甥女有什么关联?他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来,觉得该赶紧离开这里,把这件事告诉姐夫,姐夫要比自己睿智高明得多,也许会发觉其中关联。
不过,照阿七所言,这谷家银铺对工匠监管极严,十天才许出去一回。而且邱迁才来几天,到十天也未必会让他出去。他再等不得,苦想了半夜,才想到装病出去的法子。
只是,邱迁很少作假,更没有装过病,不知道怎么才像真的病了。今早他思忖犹豫了好一阵,认为摔碎个陶壶才更能惊动人,于是才终于下定决心,将陶壶灌满水后,摔倒在地上。
看到吴银匠和阿七都赶出来看他,他只能紧皱着眉,捂住肚子,不停发出呻吟之声。吴银匠和阿七凑过来连声问他,他不敢睁眼,继续呻吟着。装了一阵,似乎觉得肚子真的痛了起来,呻吟起来也越真了一些。
吴银匠忙让阿七出去叫人,外面巡逻的两个家丁进来看了看,转身出去,过了一阵,带了个大夫进来。邱迁偷眼看到,顿时慌了。没奈何,只能闭着眼睛继续装。那大夫让两个家丁把邱迁抬到炕上,替他把脉,翻开他的眼皮查看,又在他肚皮上捏弄。邱迁不知道能不能瞒过大夫,始终不敢睁眼,一直尽力呻吟。
“恐怕是搅肠痧,不好治。”那大夫摇头说。
孙献一早赶到龙柳茶坊,他和huáng胖、管杆儿、皮二约好,今天在这里碰面,到了一看,一个都没来。
他先占住角上那张安静桌子,自己点了茶点,慢慢吃过早饭。又等了许久,太阳都已升到半空,仍不见三人来,看来那三个什么都没查到。不过,就算没查到,照三人脾xing,为了白吃一顿,也该早早赶过来。莫非是寻见什么有钱新主顾了?孙献有些后悔起来,起先不该存了甩掉三人的心,那三个人都是jīng贼,恐怕觉察了。
若是汪石再找不见,这事就彻彻底底没有想头了。自己虽然还有几百贯积蓄,但这样天天坐着吃,用不了两三年就得吃空。一时又找不见其他赚钱的好门路,这可怎么是好?
孙献心里不由得慌起来,他虽然并非生在富贵之家,但父亲多少也是个小官,事事都能替他想好、备好。就算没有享过大富贵,却从来不缺吃穿用度。长这么大,第一次生出两脚踩空、无处着力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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