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继续讲。”
何涣又讲起来——他抱着万儿,五个人告别了蓝婆,一起出门,并没有租车马,慢慢逛着进城。自从和丁旦换了身份后,何涣这是第一次白天出门。那天街上人很多,城外的人全都赶着进城去看灯、烧香,东水门进出的人、车、驴、马挤作一堆,半天动弹不了,天虽然冷,人却挤出汗来,万儿也被挤哭了。冷缃有些不耐烦,说城外都这个挤法,大相国寺就更别想进去。
于是他们退了回来,护龙桥边摆了许多吃食小摊,朱阁说早起没吃东西,都走饿了,大家便在一个馉饳儿摊上坐下来,各吃了一碗。那汤里韭末放得有些重,吃过后,冷缃从荷包里取出金丝党梅,一个人分了一颗含着,然后才折向北边,打算改去东北郊的观音院。
经过烂柯寺时,朱阁见寺门半掩着,便说烧香何必跑那么远,就近烧了就是了,他过去推开寺门,正巧住持乌鹭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问乌鹭能不能烧香?乌鹭说自己要去大相国寺开法会,但佛门不能拒信客,便请他们进去了。
乌鹭陪着何涣和朱阁观赏两廊壁画,冷缃和阿慈去烧香,两人就在梅树边追着嬉闹了几圈,而后分开,阿慈独自进了佛殿,之后便变身了。
变身之后,何涣和朱阁夫妇起先都不信,前院后院都找遍了,禅房、厨房甚至茅厕都没有漏过,但的确不见阿慈踪影。
赵不弃听完后,问道:“冷缃和阿慈嬉闹的时候,你真的一直都看着?”
“嗯。我第一次见阿慈这么欢悦,所以一直扭头望着。阿慈生xing柔静,忍着不敢大声笑,脸上看着有些羞窘,那神qíng比梅花更明艳动人。冷缃又在后面追,她不得不尽力躲避,只是她平日难得跑动,脚步都有些虚浮。一直到阿慈进了佛殿跪下,我才要回头,就见她忽然倒下,忙赶了过去。从头到尾眼睛都没离开过。”
“哼……我再好好想想。”赵不弃仍没发觉有什么入手之处。
阿慈当天在一起的几人中,还有朱阁的妻子冷缃并没有见过,赵不弃便别过何涣,又往第二甜水巷朱阁家行去。
到了朱阁家门前,他想朱阁恐怕不会让自己面见冷缃,勒马犹疑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人——谢婆,便骑马继续前行,刚到街口,就见一个胖老妇人坐在茶坊门口,正在择拣青菜,正是谢婆。
谢婆是个牙人,平日帮人说媒传信、雇寻仆婢,专爱穿门越户,远近人家里里外外的事qíng知道得极多。赵不弃曾找她帮忙雇过一个使女。
赵不弃骑马刚走近,谢婆已经瞅到了他,忙撂下手里的青菜,扶着门框费力站起来,笑得像个甜馒头:“赵大官人,多久没见到您了,又要寻使女?”
赵不弃下了马,笑着走过去:“上回找的那个使女仍在我家,还算好,不用寻新的了。我来是向你打问一些事qíng。这几文钱给你孙儿买点零嘴吃。”
他抓了十几文钱递给谢婆,谢婆双手抓过,笑眯了眼:“我孙儿不知道在哪家等死,还没投胎呢。大官人要问什么事?”
“这街上新搬来的姓朱的那家你可知道?”
“怎么不知道?他家一个男仆、一个使女、一个厨娘,全是我帮着雇的。”
“这么说,他家娘子你也见过了?”
“何止见过?她的手我都摸过好几回了,生得跟白孔雀似的。论风流标致,我瞧这条街上所有行院里的姐姐们都不及她,就是待人冷淡些。我们这些人去了,她难得赏个笑脸儿。其实何必呢,她那点弯弯拐拐的事,别人不知道,却难瞒得过我——”
“哦?说来听听?”
“这不好,我可不是那等背后随意说人隐私的豁嘴婆娘。”
赵不弃忙又抓了十几文钱递过去:“我最爱听这些事,刚吊起了兴头,谢妈妈好歹说一说。这几文钱给你那没投胎的孙儿买个拨làng鼓预备着。”
谢婆扭捏着抓过钱塞进怀里,压低声音道:“你可不许出去乱说——凭姓朱的那点三不着四的本事,就能白得了官阶,又搬进这院jīng贵宅子?”
“哦?难道靠的是他家娘子?”
“可不是?每个月至少有半个月,他娘子都不在家里住。前天我还见一顶小轿把她接走了。”
“她去哪里住?”
“这我可不敢说。”谢婆撇了撇嘴,坐回到小凳上,继续择起菜来。
赵不弃只得又抓了两把钱qiáng塞进她手里:“谢妈妈别让我这么噎着回去啊。”
“那好,我可不敢直说出名姓来,你能猜出来就猜。”
谢婆从那把青菜叶里捉出一条青虫,拈到赵不弃的眼前:“就是这个。”
赵不弃看着那青虫在谢婆指间扭动,略想了想,忽然明白,笑着问:“菜花虫?”
“菜花虫”正是蔡京的长孙,名叫蔡行,嗜色成病,京城人便给他起了这样一个绰号。
谢婆点点头:“是了。朱阁这买卖比行院里那些guī公还划算,他只是把自己娘子舍了一半给菜花虫,菜花虫不但赏了他官阶和房宅,前几天还把自己一个婢妾给了他。好了,我得去煮饭了,其他我再不知道了。”
“多谢!”
赵不弃上了马,慢悠悠又来到烂柯寺。
下来拴好马,他走进寺门,院子里极其清静,住持乌鹭和小诗僧弈心都不见人。赵不弃走到左廊壁画边,站在何涣所说的位置,又向佛殿那边望去。虽然庭中央有梅枝掩映,但并没有遮住视线,何况冬天梅树没有叶子,更稀疏些。阿慈从梅树边走进佛殿,全都能看见。
他伫立良久,反复回想何涣讲过的每个环节,却仍无一丝头绪。
一阵小风拂过,庭中央那颗梅树上落下一片叶子,那叶子盘旋着落到香炉后面。赵不弃忽然想起,当时冷缃裙子被铁香炉挂住,阿慈回身蹲下帮她理裙角,只有那一小会儿,何涣的视线被铁香炉遮挡。
变身只能在这一小会儿发生!
他又走到那香炉边,上下左右仔细查看了一遍。由于这香炉原是个铁箱,风chuī雨淋,周身全都生了锈。而且上回他就已经查过,香炉里盛满了香灰,根本没有地方藏人。
赵不弃见那铁箱边沿上都钉着一排铆钉,他伸出手,用指甲抠住其中一颗,试着拔了拔,没想到那铆钉有些松动,再一用力,竟拔了起来!
他心里顿时一亮:我怎么这么傻?
香炉现在虽然盛满了香灰,但变身是在正月里,那时未必是满的。
只要腾空这个铁箱里的香灰,定做一个长宽相同的铁托盒,嵌套在香炉顶上,只要几寸深,装满香灰,能cha香就成,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箱子里面便足以藏个人进去。再把朝里一面的箱壁铆钉全都从里面卸开,虚扣住,这样藏在里面的人便可以自如进出!
随即,之前一连串疑窦如同珠链一般穿到了一起——首先,那个丑女香娥。他的父亲只是个穷竹木匠人,并没什么家底,却能拿出许多奁资将自家的丑女嫁出去,而且是在变身之后不久。自然是有人出了钱,买通香娥玩这场变身把戏。
据卖水饮的那个老妇说,香娥虽然脸面生得丑,身材却不差,恐怕和阿慈身材接近,看来那人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用香娥的背影来蒙混。
其次,朱阁夫妇。朱阁为攀附蔡行,连自己妻子冷缃都献了出去。但那“菜花虫”出了名的心滥贪多,纵便眼下没有厌倦冷缃,恐怕也是迟早的事。朱阁为了固宠,才设下这“变身计”,劫走阿慈。
其三,变身真相。冷缃一定是有意让铁箱角钩住裙角,唤阿慈来帮忙。阿慈在铁箱这边蹲下来,何涣看不到。而那丑女香娥早已藏在箱子里,她趁机推开箱壁,钻出来,和冷缃一起把阿慈塞进去,再扣上箱壁。冷缃装作净手走开,香娥则背对着何涣走进佛殿,她背影和阿慈相似,走路姿势冷缃恐怕也事先调教过。
另外,那天临出门时,冷缃非要让阿慈换一身衣裳,她熟知阿慈境况,知道阿慈只有那套好衣裳,应该是预先照着给丑女香娥也fèng制了一套,而后那天早上qiáng迫阿慈换上那套衣裳。衣裳、背影、行姿都相似,何涣毫无防备,很难看得出来。
只是——
香娥猛地从铁箱里钻出来,阿慈一定很吃惊,冷缃和香娥把她塞进铁箱里,也自然要反抗。但当时毫无声息,为何?
赵不弃又低头凝神想了想,猛地记起何涣所言,那天他们进寺前先吃了碗馉饳儿,冷缃又取出金丝党梅分给诸人。回回国有一种叫“押不芦”的药,人吃下去不到一刻,就会昏迷,比中原的蒙汗药效力更qiáng。冷缃恐怕是在阿慈那碗馉饳儿里偷偷投了药,或是事先将一颗金丝党梅用那药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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