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密码1_冶文彪【完结】(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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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样的丈夫,死了自然是好事,她一个人,虽然辛苦些,至少清静安稳。唯一让她气难顺的是饽哥。

  饽哥并非她亲生,是孙大郎前妻所生。这孩子虽然自小老实听话,并没有什么大不是,但无论如何,看着都不讨喜。尤其丈夫死后,他哑了一样,极少开口说话,常拿眼睛直愣愣盯着人看,盯得人浑身不自在。尹氏盲了以后,听什么都格外响,只要听到他的动静,甚至只是呼吸的声气,她心底不由自主就会腾起一股火。不过就算四邻不议论,她自己也知道做人之理,并不让这火随意烧出来。

  这些年,母子之间,还算相安。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时,他们母子会一起做出彼此亲善的样儿来。这从没教过、练过,自然而然就是这般默契。这一点上,饽哥比圆儿更像她亲生的。

  真正让她cao心的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孙圆。这孩子只比饽哥小一岁,却比饽哥伶俐得多,但可能是自小过于宠了,做事拈轻怕重,心气又高。去上学,不守规矩,被撵了回来。跟人学做生意,又吃不得苦,东一灯,西一烛,到哪儿都亮不久。已经年满二十岁,却还四处晃dàng,连个正经营生都没有……“娘!”尹氏正坐着烦恼孙圆,就听到孙圆叫。这孩子连声音都滑溜溜、稳不住。

  她忙问:“你不是跟着仇大伯去点货吗,怎么这会儿就跑回来了?”

  孙圆嘟囔道:“我巴巴赶过去,他还嫌我去晚了,唠里唠叨说我懒,跟了他半个月,腿都跑断筋,至今只给了我三百文钱,够喝风还是喝雨?我一恼,就回来了。”

  尹氏骂道:“我好说歹说,仇大伯才肯带携你,你连正经路都没上,不过帮着跑跑腿、点点货,每天饭食还是仇大伯管,前天你点错了香料件数,让仇大伯平白亏了几贯钱,他没罚你钱,反倒给你钱,你还嫌不够?”

  孙圆嚷起来:“我在那儿点货,他在一边叨嘈个不停,能不点错?”

  尹氏气得说不出话,听见孙圆抓起木勺,舀了碗漉梨汁,咕咚咕咚大口喝尽,她正要骂,孙圆却慡足地大呼了口气,走过来蹲在她身边,揽住她的胳膊,身上散出一股香料味,笑嘻嘻摇着说:“娘,别气了,我已经找到桩极好的买卖,今年朝廷废了三舍法,又要重兴科举,今后来京城的举子,必定又要大增,书生们的钱好挣,我已经挂搭上望chūn门外印书的胡大个子,正商议着印些书生们用得着的卷册,娘就瞧着吧,等我赚了大钱回来孝敬娘,不过……”

  尹氏打断道:“又要钱?”

  孙圆在她臂边磨缠:“谈生意,至少得喝喝茶、吃吃东西,我不能总白吃别人的嘛。”

  尹氏被缠不过,只得掏出钱袋,数了三十文:“费油灯,拿去!”

  孙圆嚷起来:“这连一顿茶钱都不够啊。只够到娘这儿,几个体面人蹲在地上,一人喝一碗这煮梨水儿。”

  尹氏骂道:“我坐这一上午,通共就卖了这几十文钱。你不心疼钱,也该心疼一下你这瞎眼的娘!”

  孙圆没敢再出声,一把抓过那些钱,转头甩着腿噗哒噗哒走了。

  尹氏叹口气,不知道这儿子何时才能上得了正道。

  第二章 偷换

  人多思虑,不能自宁,只是作他心主不定。要作得心主定,惟是止于事。——程颐尹氏等了近两个时辰,有个人走过来,坐到了水饮摊前的小凳上。

  尹氏先闻到一股极淡的香气,混着沉香、腊茶和jī舌香——男子熏衣的香味。她立即知道,是那位叫她取货的人。果然,那个有意压低却仍然清朗的青年男子声音在身前响起:“尹嫂,是我,货取到了吗?”

  “取到了,你随我去拿。”尹氏也放低声音,抓住木杖站起身,戳点着,向屋里走去。

  这个年轻男子寒食前两天来到水饮摊,要了碗卤梅水,等附近没人后,才压低声音,跟她谈这桩生意,代取一样东西,一贯钱,先付二百文。

  在这汴河湾,四方生意人云集,常有代人取货的生意,尹氏此前也接过不少,不过一般最多一百文钱。她有些吃惊起疑,但一想,又不是替人偷盗,只是转手jiāo个货,所以就答应了。这男子也立即取出三陌钱jiāo给了她。

  尹氏数了一下,一陌不是街市通用的七十五文,而是七十文。各行各业的钱陌数不同,她记得七十文好像是书画行的数目,要取的货恐怕是名贵书画,就问了句:“你是书画经纪?”

  男子只回了句:“这些你就不用问了,只要好好把货取到就成。”

  尹氏识机,花这么多钱找人代取货物,自然有隐qíng不愿人知道。她便不再多问,仔细听那男子jiāo代了取货的事宜。听后越发觉得这事不寻常,有些怕起来。男子似乎看破她的心思,笑着安慰说:“你不必担心,取了货jiāo给我就完事,其他和你无关,不会有任何不妥。”

  她却仍旧担心,但随即想到饽哥,让饽哥去取,就算有事……她虽然一直看不惯饽哥,心肠始终热不起来,却从未有过什么歹意。这次却生出这种念头,这让她很是不安,不过已经答应了人家,何况也应该不会有什么。

  现在东西已经取到,jiāo给这男子就了结了,她引着青年男子来到自家屋里,让男子在外屋等等,她摸着走进自己卧房,掏出钥匙,依次开锁,取出那个香袋,回身出来,把香袋jiāo给了那男子。

  男子接过香袋,一阵悉率声,香气越发浓郁,应该是打开袋子在验视。

  “不对!”男子忽然道。

  “怎么?”

  “袋子里的东西被换了!”

  天色已晚,饽哥的饼却还剩一大半没卖掉,大太阳底下捂了一天,饼已经隐约散出酸馊气,明天是混卖不出去了,光本钱就得二百多文钱。以往卖不完时,他会找个穷汉或贪占便宜的妇人,多减些钱,整卖掉。可今天几条街走下来,都没见着一个愿要的。回去怎么跟娘jiāo代?

  他正在犯愁,旁边传来一阵猪哼哼声,是一家的猪圈。只好这样了,先用自己私攒的那些钱当利钱,今晚给娘,先对付了,至于郑家饼店的赊账,明天再说。他走到那猪圈边,把笼里的饼全丢了进去。自己也有些饿了,就留了个辣菜饼。边走边吃,边往家赶。

  其实自从父亲死后,那个家就已不是家了。人还没踏进门槛,娘那双盲眼,无影寒针一样,时时隔空刺探着你。他很怕这个娘,从小就怕。她很少骂人,更不打人,甚至极少看你一眼。但她身上有股冷冰冰的气,bī着你,让你不敢乱动,更不敢笑。尤其是盲了之后,她似乎另生了一双眼睛,随意你怎么躲,都能看穿你的心底。所以,他一直小心再小心,哪怕现在已经成人。

  他时常在想:若是娘的眼睛没有瞎,会不会不一样些?

  娘是为了他,才弄瞎了眼——

  十年前,汴河发洪水,大水漫上岸,冲到屋子里。当时还是清早,他和弟弟孙圆才醒,正要穿衣服,娘从院子里大叫着奔进来。弟弟机灵,看到水,立刻从后窗跳出去了,他却仍想着怕娘骂他没穿衣服,慌忙中还抓起衣服套到身上,一耽搁,大水已经冲了进来,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一阵急流就把他卷了起来。他虽然自幼熟悉水xing,但水势太猛,一下子被水拍晕,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醒转,才知道,他被大水卷到街上,娘为了救他,跳进水里把他扯了回来,自己却被水里冲来的粗树枝戳到双眼,从此瞎了。

  那之后,娘什么都没说,更没抱怨他,但邻居们时常在念叨,他也经常提醒自己:你欠了娘的一双眼。

  扛着饼笼,饽哥上了虹桥,天已经暗下来,两岸食店灯烛荧荧,像两条明珠链子,河面上的泊船有的也点起灯火,桥西北岸那只客船尤其明亮,十几盏灯笼把那船映得通明,上面有几个人在走动,今天街上人们纷传“仙船”消失前撞到了一只客船,说的就是它吧。

  河上的凉风chuī过来,饽哥又想起小韭,若是能和她一起站在这里看灯景,那该多好……但想到娘,他忙收了心,大步走下桥。

  走到家门前,屋里漆黑,没点灯。

  他轻轻推开门,小心走进去,屋里静悄悄没有声息,他轻唤了一声“娘”,却没有回应。他有些纳闷,放下木架,搁好饼笼,在窗沿上摸到火石,打着火芯,点亮了油灯,回头一看,见尹氏端坐在靠正墙的椅子上,对着门,脸色有些异样。

  他又小心唤了一声“娘”,尹氏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却又犹豫了片刻,脸色忽然柔和下来,露出些笑意,温声道:“回来啦,累了吧?”

  饽哥吓了一跳,只有在外面当着人时,娘才会这样跟自己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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