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她才用衣袖擦掉眼泪,又一眼看到儿子,这个穿着道袍、越看越认不得的儿子,不由得想起儿子像万儿这么大时候的样子,一样的机灵乖巧招人怜。丈夫因他也动了柔肠,给他取名叫“志归”,说从此再不为禄利挣扎,好好寻一片田产宅院,卸职归田,一家人清静安乐度日。当时,她还真信了。
后来她才明白,那时,丈夫又一次被贬官,正是心灰意懒的时候,说这些话,不过是宽慰他自己。没过半年,丈夫又被调回京里,那满头满脸的欢喜得意气,简直能把帽子chuī起来。
有些人馋ròu,有些人馋色,她丈夫这辈子改不掉的脾xing是馋官。
偏偏这几十年朝廷开流水席一般,颠来倒去,闹个不停,主客换了一拨又一拨,菜式翻了一桌又一桌。而她那个丈夫,又偏偏是个慢脚货,一辈子学不会挑席占座,每次抢到的都是残席。
眼看司马光要败,他偏生贴着司马光;眼看赶跑司马光的王安石要败,他又热巴巴去追附王安石;眼看踩死王安石的吕惠卿要败,他又慌忙忙去投靠吕惠卿;眼看撵走吕惠卿的苏轼要败,他又痴愣愣守在苏家门口……从头到尾,他没有一次看准、踩对。
最后一次,蔡京被任了宰相,正被重用,他跟着一个愣骨头同僚,一起上书告蔡京意图动摇东宫太子,以为这次一定能成,结果被蔡京反咬,脸上被刺字,发配到海岛。第二年,蔡京虽然真的被罢免,她丈夫却病死在海岛。
就这样,蓝婆跟着丈夫,一辈子被贬来贬去,贬成了焦煳饼。丈夫虽死了,却把这焦煳命传给了他的儿子。不知为何,儿子志归xing子竟像极了他父亲,自小不服输,事事都要qiáng挣,却很少胜过一回两回。挣来挣去,竟挣到绝qíng绝义,舍母,抛妻,弃子,出家做了道士,说走就走,把她最后一点求倚靠的心也一脚踩烂……蓝婆正在乱想,忽听有人敲门。儿子去开了门,她就坐着没动。
“请问丁旦可回来了?”一个男子声音。
“丁旦?”儿子志归有些纳闷。
蓝婆一听到这个名字,惊得一颤,忙起身走到门边,门外暮色中一个男子,不到三十,白净的脸,眉目俊朗,衣着华贵,气度不凡。
蓝婆从没见过,警觉起来:“你是谁?”
“在下名叫赵不弃,是丁旦的好友。”那男子微微笑着。
“你找他做什么?”
“我怕他有危险,特来告知。”
“什么危险?”
“这个——”
“他没回来,也不会回来了!”蓝婆猛地关上了门。
“娘……”志归满眼疑惑。
儿子回来大半天,第一次叫自己,蓝婆已经几年没有听到,心里猛地一热,但随即一冷,这一冷一热,几乎催出泪来。她忙转身回到chuáng边,把脸别过一边,狠狠说了声:“我不是你娘!”
屋里已经昏暗,蓝婆却没有点灯,静静守着昏睡的万儿。
后面厨房里透出些火光,传来舀水、动锅、捅火、添炭、洗菜、淘米的声音,儿子出了家,竟会自己煮饭了,蓝婆心里涌起一阵奇怪莫名的滋味,又想笑,又想哭,又想骂。
她坐着听着,正在发呆叹气,外面又响起敲门声,她没有理,但外面仍在敲,轻而低,她这才听出来,是何涣。
她忙起身过去,打开门,昏黑中一个身影,果然是何涣。青绸幞头,青绸衫,中等身量,肩宽背厚,眉目端正,一身温纯儒雅气。
“老娘。”何涣低声问候。
“快进来!”
何涣忙闪了进来,蓝婆正要关门,忽然听到后面厨房里儿子大叫:“什么人?”接着地上铜盆被一脚踢翻的声音,随即听到一个人重而急的脚步声,从厨房的后门冲了进来,蓝婆感到不对,忙朝何涣叫道:“快走!”
何涣却愣在那里,慌了神,没有动。顷刻间,一个黑影从厨房里奔了出来,刺啦一声,黑影忽然顿住,似乎是衣襟被门边那颗挂竹帚的钉子挂住,黑影挣了两下,刚扯开衣襟,志归也从厨房赶出来,一把扯住那黑影,大叫:“你做什么?”
两个人在门边撕扯扭打起来,蓝婆忙又朝何涣叫道:“快走呀!”
何涣这才回过神,忙转身向外跑去,却不小心被门槛绊倒,重重摔倒在门外。而那黑影也一把推开志归,奔到了门边,抢出门去,蓝婆险些被他撞倒。黑影从地上揪起何涣,粗声说“走!”随即扭着何涣的胳膊就往外走。蓝婆这才隐约看清,那黑影是个壮汉,穿着件皂缎衫子,皂缎裤,一双黑靴。因背对着,看不到脸。
这时志归忽然抓起根板凳,追上黑影,朝他后背猛力一击,黑影痛叫一声,险些被砸倒,志归继续挥着板凳追打,黑影被连连击中,招架不住,逃走了。志归望着他走远,才回转身。蓝婆忙走出去,何涣仍在门边,正揉着膝盖。
志归凑近一看,不由得唤道:“丁旦?”
何涣低着脸,不敢回言,支吾了两句,瘸着腿一颠一颠走到房子右边,解开木桩上拴的马,一阵蹄声向西边疾奔。
第二章 殿试、狂赌
清则无碍,无碍故神;反清为浊,浊则碍,碍则形。——张载何涣骑在马上,奔了很远,心犹在惊惶,他不住回头,确信后面没有人跟来,这才放心打马进城。
他住在城右厢的曲院街,小小一院房舍。到了家,他下马叩门,仆人齐全挑着只灯笼来开了门。齐全今年六十来岁,眉毛蓬张,眼窝深陷,嘴紧闭成一道下弧线。他在何家为仆已经三十多年,何涣只身来京,他母亲不放心,让齐全夫妇两个陪了来。何涣一向视齐全如叔伯一般。齐全生xing谨默寡言,难得听到他的声音,但今天何涣出门前,他却开口劝道:“小相公,今天就不要出去了,天已经晚了。”何涣却没有听。刚才受了那场惊吓,现在看齐全眼中满是责备之意,不免有些悔疚,朝齐全赔了赔笑,齐全却似没看见,沉着脸接过马缰绳,牵马去后院了。
齐全的老妻顾婶笑着迎了出来:“小相公可算回来啦,那老木橛一直在叨噪呢。小相公要不要再吃点什么?”
“不必了,温习温习书就睡了。”
何涣转身进了自己房,关起门,才长舒了口气。他不想点灯,走到窗边桌前,坐在漆黑里发呆。外面有些月光,窗前种了一丛细竹,还没换新叶,白天看着有些枯乱,这时映在窗纸上,竟像文仝画的墨竹一般,清俊秀拔,满窗逸气。看着这夜色窗景,他的心神才渐渐平复。
就像这竹子,他自小就有股拗劲。他祖父何执中曾是朝廷重臣,官至宰相,他完全不必苦学应考,按朝廷恩荫之例,便可轻松得一个官职。他却不愿走这捷径,几次将恩荫之额让给亲族,qíng愿以布衣之身赢得功名。
这两年,他一直在开封府学勤修苦读,别无他想,一心应考。可谁料到,这几个月竟遭逢这么多变故,简直如杂剧中编造的戏文,几生几死,看今天蓝婆家qíng形,恐怕还没完结。
窗纸上的竹影微微摇动起来,可能是有些小风。
何涣独坐在窗边,并没有点灯。他虽然钦慕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襟怀,但并非那种凡事都能处之泰然的人,看到竹影摇动,他的心也随之摇dàng。
再想到明天就是殿试,十几年苦读,等的便是这一日。他的心更是怦怦跳起来,连手脚都不由自主有些紧促。
他忽然极渴念阿慈,若她在这里,该多好……
黑暗中,想着阿慈,越想越痴,一时间怅痛莫名,惶惶无措。满心郁郁之qíng无可宣泄,便点亮了蜡烛,铺开纸,提起笔,填了一首《诉衷qíng》。
思卿如醉醉思卿,竹影乱离qíng。墨锋不懂别恨,剪碎一窗明。
约未定,信难凭,忆空萦。此心何似,梦里只蝶,海上孤星。
写罢,他反复吟咏,越咏越痴,不由得落下几点泪来,这才痛快了些。心想,或许阿慈真如蓝婆所言,本是狐仙,化作人形,偶然来这世间一游。自己与她能有数月之缘,已属万幸,又何必贪念太多?
房门轻轻叩响,何涣忙拭gān眼睛,抓了本书,装作在读。
齐全夫妻走了进来,各捧着一个包袱,放到chuáng边柜子上。
顾婶轻声道:“小相公,这是明早的衣帽鞋袜和笔墨砚台,时候不早了,早点安歇吧,明天得赶早进宫殿试呢。”
“就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对了,傍晚有人来找过小相公。”
“什么人?”
“他说他叫赵不弃。”
“哦?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有件要事,不过必须和小相公面谈,说是关于姓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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