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何涣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背上却惊出了一身冷汗。齐全夫妇两个一起出去带上了门后,他才忧心起来,他与赵不弃曾在朋友聚会上见过,但只是点头之jiāo,他为何会说这话?难道被他知道了?
何涣早早赶到皇城东边的东华门,门前已经一片拥挤喧闹,看来还是来晚了。
这条御街是禁中买卖之地,凡饮食、花果、金玉、珍玩等宫中所需,都在这里jiāo易,聚集天下之珍奇,平日就十分繁盛。今天又是殿试日,举子就有近千人,人们争相前来围看,黑压压拥满了人,何涣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
若仍依照“三舍法”,何涣其实还要熬几年才能殿试。
最先,大宋沿袭唐五代科举制,举子们经过州郡解试、礼部省试、天子殿试这三级科举考试,考中者分等授官。五十年前,王安石变法,以“三舍法”变更旧的科举法。王安石以为,三场考试绝不足以检验考生德行才gān,而所考的经书记诵、诗词歌赋,更难经世致用。因而,他创设太学“三舍法”,将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级,太学生每月、季、年均有行艺检试,每年又有一次朝廷公试,总计校试和公试,逐级上升,上舍上等生可免试,直接授官。考试内容也罢去记诵和诗赋,考校义理辨析和时务策论。
十八年前,蔡京升任宰相,将“三舍法”推广至州县,科举制被全面废止。
何涣自幼便是依照“三舍法”,从童子学开始,按级上升。他天分未见得多高,但用心专,用功勤,又有家学渊源,一路升得顺利,一直升到开封府学上舍。按理说,他还得考进入太学,经过几年苦学,才能升到太学上舍。
可是去年年底,蔡京被免相,王黼继任宰相。上任以来,王黼几乎事事都与蔡京相反。于取士上,撤除“三舍法”,恢复了科举法。
这样,何涣便能提前应试。他因是府学上舍上等生,免除了开封府解试。上个月,他赴礼部参加省试,不但顺利过关,更名列第二。
东华门前用朱红木杈围出一片空地,数十个御林卫士执械守护,只留一个入口,有监门官检阅考状。举子们一色白布幞头,白布襕衫,黑布鞋。何涣排在其他举子后面,从袋中取出考状,考状上记录有籍贯、姓氏、亲族、保人及州府解试、礼部省试履历。监门官仔细查看后,才放何涣进入。
何涣虽然自小就听祖父讲皇城旧事,但这是第一次亲身进入,见两扇金钉朱漆的门敞开,墙壁砖甃上镌镂龙凤祥云纹样,沿路都有执械守卫,他不禁有些气促,看前后几个举子,比他更紧张,面色都有些发白。
进了东华门,迎面一座宏丽宫殿,朱栏彩槛,画栋飞檐,琉璃瓦在朝阳下耀着金光,何涣知道这是紫宸殿,是正朔朝会之所,殿试并不在这里,而是北面的集英殿。果然,侍卫在前面列成一排拦着,有个侍卫官抬手示意,指挥举子往右走,果然如祖父所言,监考极严,举子们被视作盗贼一般。侍卫官和侍卫们全都面色难看,态度凶恶,有个举子过于紧张,没听清指示,直直向前走去,一个侍卫立即将手中长戟bī向他,侍卫官大声呵斥:“瞎了眼了?往右!”那举子一慌,险些摔倒。
右边沿墙有条长廊,廊头是间宿值的大屋,举子要先进那屋里检身。何涣跟着队列走了进去,里面十数个侍卫,分成几列,逐个搜检包袱衣物,文房四宝外,任何东西不得带入。不但物件要细搜,侍卫更命令举子脱光衣服,检查身体皮肤是否纹写有文字。已有几个举子脱得jīng光,转着身子让侍卫看检。何涣前面有个举子才脱得赤条条,两手捂着下身,两条腿紧夹着,“张开腿!”检查的侍卫呵斥着,用刀鞘在他腿上重重一拍,那举子不得不张开腿,何涣见他大腿内侧密密写了一片小字。“撵出去!”搜检侍卫将那举子的衣服扔到他身上,立刻有两个侍卫过来,挟起那举子就往外走,那举子顿时哭叫起来,宫城禁地,又不敢放声,qiáng压着,越发让人心颤。听得何涣心里一阵阵难受,何苦呢,一次私挟文字舞弊,六年两届不得再考。再想到自己隐瞒了重罪,依律绝不许应考,他越发心虚胆寒,再顾不得害羞,走上前,将包袱jiāo给侍卫,自己随即脱光了衣服,任他检验。检完后才从另一侧门出去。
沿着长廊向北,何涣随着其他举子快步前行,一路都有侍卫,何涣只敢偷眼向左手边张望,心里默默数着,文徳殿、垂拱殿、皇仪殿,四下宁静,只听见足音沓沓。前面举子开始左转,离了长廊,向左边一个院门走去,集英殿到了。
进了院门,一个极开敞的庭院,铺着青石地砖,面南一座宏伟大殿,伫立于清晨朝阳之中,朱红青碧,彩绘焕然。一阵翅响,何涣抬头一看,几只仙鹤从殿顶檐间飞起,翔舞于朝辉之中。何涣从未目睹过这等神异肃穆场景,不由得深呼了一口气。
“看榜寻自己座号!”一个侍卫官喊道。
何涣转头一看,旁边墙上贴着一大张榜单,他走过去找到自己的名字,是西廊二十三号。庭院两边两条长廊,廊上用青缦隔成一个个小间,每个小间摆着一副桌椅,桌上都立着个木牌,上写着座号及姓名。已有不少举子入座。何涣沿着南墙步道,穿过庭院,走到西廊,挨个数着,找到二十三号木牌,上写着自己名字,便走了进去,坐下来,取出笔墨纸砚。
他仔细铺展开试纸,这张纸顶头写着姓名、年甲、三代亲人、乡贯,是由本人填写好,投给贡院,加盖印信之后,再发还给举子。今天答完jiāo卷后,卷子要糊名封弥,用纸粘住姓名籍贯,编以号码。为防笔迹泄露,试卷还要由专人誊写,副本才jiāo给考官阅卷评等,层层严管,以防舞弊。
看着试纸上祖父、父亲及自己的名字,又抬头环视四周,何涣心中涌起一阵感慨:我并没有倚仗祖父之荫,全凭自己之力,几经波折,今日总算坐到了这里。
等了一阵,举子们全都入座。大殿之前,列着三副桌椅,礼部三位主副考官也已经落座。何涣向殿内望去,隐约见殿里龙椅上似乎有个身影,天子今年也亲临殿试了?往年殿试完后,到唱名发榜日,天子才会临轩策问。也许今天重兴科举法,天子兴致高?正在猜想,大殿前传来一阵鼓声,随即只见一个文吏立于台阶之上,大声宣布:“大宋宣和三年殿试开始!”声音清亮,在殿宇庭院间回响,何涣的心咚咚跳起来。接着,那文吏又朗声宣读禁条:“考生不得冒名代笔,不得挟带书册;按榜就座,不得妄自移易;静默答卷,不得遥口传义……本场考题,御笔亲制——”最后,他才宣读考题——朕稽法前王,遹求先志,顾德弗类。永惟神器之大,不可为,不可执,故以道莅之,夙兴夜寐,惟道之从,祖无为之益,以驰聘乎天下万世无弊者也。然为道在于日损,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损之又损,至于无为,则是无弊之道,损益随之。子大夫以为如之何而无损无益乎?朕粤自初载,念承百王之绪,作于百世之下,继志述事,罔敢怠忽,立政造法,细大不遗,庶几克笃前人之烈。推而行之,间非其人,挟jian罔上,营私背公。故庠序之教虽广,而士风凋丧;理财之术益多,而国用匮乏;务农重谷,而饥馑荐臻;禁jian戢bào,而盗贼多有。比诏有司,稍抑浮伪,事有弗利于时,弗便于民者,一切更张之,悉遵熙、丰之旧矣。盖可则因,否则革,权时之宜也,揆之于道,固无损益。然当务之为急,则因革损益,其在今日乎。子大夫详延于廷,为朕言之毋隐。
赵不弃走进汪家茶食店,要了碗茶,坐下来,慢慢看着对面的蓝婆家。
他是赵不尤的堂弟,也是太宗一脉六世嫡孙。不过,不像堂兄赵不尤受不得贵,耐不得闲,不愿袖手坐食,总得做些事才安心,他喜欢闲。这京城又是最能消闲的地方,各色的会社层出不穷,吟诗、斗茶、酒会、花社、丹青、笔墨、蹴鞠、围棋、樗蒲、弓弩……甚至于鱼鸟虫蚁,只要有所好,都能聚到友,结成社,更不用说走不尽的花街柳巷,玩不罢的勾栏瓦肆,你有多少闲和钱,这京城便有多少乐与趣。
这些年宗室支脉越来越众,仅男孙已过数万,朝廷越来越难负荷,供济的钱米也逐年减少。三十年前哲宗朝时,已经降到每人每月二贯钱、一石米,十二口以下,每家只给分两间房。人丁多的宗族人户,食住都艰难,有的旁支远宗甚至沦为乞丐。赵不弃倒还好,一妻一妾两儿,一家才五口,妻子家世又好,仅陪嫁的田产就有几百亩。每年除了公派钱米,还有不少进项,因而过得很是优裕。
早先宗室约束严格,住在敦宗院中,门禁森严,不得随意出入,更不许与朝臣jiāo往。但这些年来,宗族人口巨涨,房宅不足,朝廷开始默许宗族子弟在京城内自择住地,门禁之限也就随之涣散。赵不弃生xing最爱结jiāo人,生逢其时,自家买了处好房宅,整日四处游走,jiāo人无数,贵胄、官宦、富商、儒生、词人、武夫、僧道、工匠、jì女……只要有趣,他都愿jiāo,成日闲得极快活,因此朋友们都叫他“赵百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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