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毒(2)
大学毕业后我还偶尔能从父母的长途电话中听到一些关于李文军的消息:比我早一年毕业的他并没有按照学校的分配去一家大型国有企业报到,而是从父亲那里借了两万块钱跻身商海。他投资的目光很独特,以一间小录像厅起家,很快扩展到台球、保龄球等娱乐设施,甚至据说他已经拥有了七八家餐馆。也曾经在故乡的街道上和他偶遇,他手上挽着美丽的女友,一个和他两小无猜的女孩,目光中多了几分老练和油滑,但却锐利依旧。而我此刻在远离故乡的一家医院做着一个小外科医生。住院医生的生活注定是没有休假可言的,就连周六周日也必须去查房——病患可不会因为周末休息。我被生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甚至在除夕之夜端着大食堂做出来的半生不熟的年夜饭都只能苦笑一下,连抱怨的心思都没了。我就在这种生活中慢慢地迷失了故乡的消息,也迷失了他的踪迹,直到有一天,我打开电视,看见他正作为一个娱乐节目的嘉宾,眉飞色舞地谈着福建的某一个海岛是如何的美丽,在那里和女友享受一周的二人世界又是多么的惬意,我突然想拨通他的电话,但是刚刚从一台十四个小时的手术上退下来的我,还没来得及拨通电话,就睡着了。醒来以后我似乎也失去了和他联系的yù望,我觉得我们生活的路线已经越走越远,我们好像是两条直线,曾经jiāo叉过,也曾碰撞出美丽的火花,但是我想我们不会再相jiāo第二次了,平面几何告诉我。
但是人生之路并不是直线,生活也绝不是平面几何,我错了,错得很厉害。再一次遇到他的时候我正好轮科到急诊外。我得说那几乎不是人gān的活,每每一个夜班都会一直被十来个病人围着,旁边的加护病房还躺着一大堆诸如刀砍伤、骨折、烫伤之类的患者等着做进一步的处理。而他出现的时候我正好就处于这样的一个状态之下:我的心里在惦记着一个刚发生
车祸的女孩是不是被护士安全地送到病房了,身边还围着十多个腰痛腿痛得睡不着的老人,手里在机械地记录着什么,这时候我唯一能做的运动是挪一下在凳子上早已发麻的身体,或者挥手将已经扑到脸上来的蚊虫赶走。虽然深秋蚊虫最后的疯狂很让人烦躁,但我几乎把这种运动作为单调工作的唯一调剂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穿过几层人群传到我的耳朵。人们自动给他让出了道路,我循着声音看去,他弯着腰,脸色发白,手撑着左腰,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这种痛苦已经让他的声音完全失真,以至于在他抬起脸来之前我根本没有认出他来。但是我们都来不及做任何的寒暄,这时我们的角色分别是医生和病人。他向我介绍说这是老毛病了,并且递出了一张半年前的B超报告:左输尿管上段结石,零点五厘米大小。我稍微叩击了一下他的左肾区,发现他的脸夸张得变了形。于是我没有任何犹豫就给他开了一针杜冷丁和阿托品,这两种药物一起注she往往能让疼痛的结石患者很快安静下来,杜冷丁能止痛,而阿托品能让因为疼痛而痉挛的输尿管停止收缩。这种痉挛无疑会和疼痛形成一种恶xing循环——痉挛让疼痛加剧,而疼痛进一步引起痉挛,利用杜冷丁和阿托品合剂打破这种恶xing循环成为处理这种qíng况的首选。果然很快他就好了,和常人无异。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已经换班的我才赶到他休息的病chuáng,而这个时候他几乎准备走了,在我的挽留下他和我秉烛夜谈了一宿,这时候我才好好地打量他:深秋的他身着一件皮尔卡丹灰色长风衣,像电影上的发哥一样丰神如玉,但是他的眼神却明显地失去了当年的神采,变得有些灰暗;领带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似乎配不上这件质地上乘的风衣。当晚我并没有多想,我把一切归咎于他的病痛,而且老友重逢的喜悦显然让我兴奋异常,那一夜我们聊了很久。他聊到最近有一笔生意就在我所在的城市,可能会居住相当长一段时间,于是我们很快互留了新的电话和联系方式,但是问到他的女友的时候,他显然不想深谈,只说已经分手了。第二天晚上我迫不及待地把我和他重逢的消息告诉父母。谈话中不可避免地说到了他的女友,这时我才知道发生了不幸:一次他和女友还有女友的弟弟一起出海游泳时女友的弟弟不幸遇难,而女友的父母坚持认为他有责任,完全无法接受他们的婚姻,于是女友只好在泪水中和他分手了。“听说他……”电话那头的父亲有一点yù言又止。“怎么?”我追问。“听说他失恋以后染上了吸毒的坏毛病,你要小心。”对孩子的疼爱最终让父亲说出了实qíng。父亲的声音很低,但对我来说这个消息却宛如晴天霹雳,那一天他所有的疑点都汇在了一起:他的领带是地摊货,这说明他的经济状况在急剧恶化;他“好”得太快,而药物起作用是需要时间的;他的眼神其实除了灰暗外还有些游移……良久,我才发现自己没有挂断电话,电话的那头只传来嗡嗡的电流声。
下一次轮值夜班时我又遇到了他。这次诊室出奇的安静。他的脸色有些讪讪的,似乎从我冰冷的目光中发现了些什么。但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他是到我这儿来骗取杜冷丁的,他的手上还是拿着那张B超报告,而我坚持要他去化验小便。我知道肾结石的绞痛往往会由于剧烈痉挛,结石会划破输尿管,造成血尿。他去了,但很久都没有从洗手间出来,于是我闯了进去,赫然发现他手上拿着一枚图钉,手指已经扎破,鲜血正在滴进尿液。他是老手了,我几乎怒不可遏。他脸色剧变,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洗手间的地上。在我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之前,他的头重重地磕在了马赛克上。当他抬起头来,时间似乎在那一瞬间被定格了,眼前的一切使我惊呆了,他的左额角被马赛克划破,一朵血花在他的额头绽开,血的鲜红和他脸的苍白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以至于我的眼睛完全不会转动了,而从他的脸上,我看到的只是对毒品的渴求和哀怨。我的心像撕裂了一样的剧痛。“起来!是个男人你就去戒毒!”在清醒之后我声嘶力竭地狂吼着。“小声点,小声点!”他还在试图哀求。眼看着看热闹的人渐渐过来了,他这才猛地把门一摔,走出了卫生间。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还有那么可怜的一点点自尊,如果这还称得上自尊的话。第二天一大早护士焦急地告诉我,急诊科的麻醉药品柜被盗了。我向公安局报了案,案件一直没有侦破,但是我们换了一个保险柜,一个很结实的保险柜来装麻醉jīng神类药品。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到他。时间是治疗内心创伤最好的医生,它将这段惨痛的经历在我的记忆中慢慢抹去,而我也显然也极不愿意去回忆这件让我痛心的往事。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平淡地过着,我像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面的鸵鸟,幻想着这件事qíng就会这样结束,我不会再见到他,但是,我还是错了。
至毒(3)
半年后我又轮转到了住院部普外科。那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至少做好了手术把病人送走的时候你知道他们会重新恢复健康人的生活,而不是像在什么呼吸内科、心血管内科那样,送走病人的同时心里十分清楚他们会再来,问题只在于什么时候再来以及下一次他们还能不能出院——所以我就在普外留了下来,几乎都不想走了,而普外主任似乎也很喜欢我这个做事qíng风风火火的小伙子,看着我的眼神老是笑眯眯的。那一天轮到我收治新病人,我们大约每一周会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快到下班了还没有一个新病人来住院,护士小姐正打算和我共庆今天的清闲,两个气急败坏的警察拖着一个皮包骨头的家伙来到病房,护士小姐的脸登时有些长了——这显然会耽误她下班后和男友的约会。看到护士整理好的住院病历我才发现患者居然是李文军。走到他的病chuáng我仔细打量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衣服又脏又破,简直就和叫花子没什么两样,身上的气味难闻极了,同房的患者只要还能走得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看得出来他的肌ròu和活力在迅速地萎缩着,以至于身上的皮肤显得比需要的多出太多,无用的皮肤在全身各处丑陋地折叠着,松弛着;而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一丝灵动,透过他的瞳孔看到的只是空无一物。我很快搞清了qíng况。这几位派出所的gān警打算把他抓起来遣送原籍qiáng制戒毒,而他竟然乘警察不备突然冲到路边修鞋的小摊抓了一把鞋钉吞了下去,警察只好自叹晦气,先送他来治病。我的手上正拿着那张X光片。二十枚。二十枚尖锐的鞋钉。我几乎不敢想象他是怎么把这些玩意吞下去的,难道他就没有正常人的痛觉吗?而此刻这二十枚鞋钉正分布在从胃到回盲部(长阑尾的地方,这个地方肠子弯曲了九十度,而且有一个很狭窄的关口,异物一般很难通过),这好几米的消化道里面,其中的几枚显然已经扎破了他的消化道,他已经出现腹膜炎的症状了。我从消化道里面取出过项链、戒指甚至蛔虫,但是鞋钉还真的是第一次,而且有这么多,分布范围这么广。(顺便多一句嘴,吞金自尽的传说在中国流传甚广,但是我没有看到过这样自杀成功的案例:huáng金的物理化学特xing十分稳定,以至于我从患者肚子里面取出来还给家属的时候他们完全看不出来它曾经在肚子里面旅游过一次:吞金的唯一副作用很可能是你的肚子会多一道难看的伤疤。)二十枚钉子如数取出后我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知道绝不是体力上的缘故,因为我曾经在手术台上连续站过十七个小时,而下台的时候看见患者的笑容我简直还可以再打几个侧手翻。但这一次,一个并不复杂的手术,却让我汗透重衣,一屁股坐在了更衣室黑暗的角落,抽着闷烟,一言不发。我已经无法确定他身上人的成分还有多少。在我看来他只是披着人皮而已,他整个身躯、整个灵魂无疑已经被毒品这个恶魔完全占领了,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要不是实习生找到我要我在术后医嘱上签字,我不知道我还会一个人在黑暗中坐多久。剩下的几天我连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我装作不认识他,漠然地查着房,而我也看不出他有一点点想认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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