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各自找了个圆墩落座。刘一鸣把藤杖搁在旁边,先闭目养神了一阵,这才睁开眼睛,对我说道:“自家人说话,开门见山吧。天行有道,变者为常。如今社会剧变,学会也在酝酿改革转型,正是用人之际。小许,我希望你能回来帮忙。”
面对刘一鸣的邀请,我摇摇头:“我这人闲散惯了,又没什么水平,怕是帮不上您什么忙。”
佛头案以后,名义上许家已正式回归,可我一个人无权无势,原本的金石业务又早被其他几门瓜分,各自都有利益在里头,盘根错节。我没兴趣去跟他们争,仍然自己开店,与五脉的关系若即若离,xing质跟灌江口二郎神差不多,听调不听宣。
“呵呵,是帮不上,还是不想帮?”
刘一鸣眯起眼睛,语速不徐不急。
一下子被说中心事的我有点尴尬,手下意识地往前伸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从我进了书房以后,刘一鸣连茶都没倒一杯,我连端起杯子喝一口茶来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我对他们老刘家,其实是有怨言的。佛头和我们许家回归之事,就是这两个刘家的人在背后推动。对我来说,虽然结果是好的,为祖父平反昭雪,但中途也是数次九死一生。而刘家稳坐钓鱼台,却是最大的赢家。玄字门元气大伤,huáng字门一蹶不振,剩下青字门独臂难撑,整个鉴古研究学会,再无第二人能撼动刘家的势力。我总觉得被他们给当枪使了,这一直让我心存芥蒂。
当然,这种话心照不宣就得了,不好说出口。更何况,我还有另外一个非拒不可的理由。
“刘老爷子,我不是不想帮,而是有事没有做完,在那之前我不想分心。”
“老朝奉?”刘一鸣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提这件事。
“是的,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线索,我绝不会放过。我在爷爷坟前立过誓,一定要亲手逮到那个老东西。”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刘一鸣和刘局对视一眼,刘局开口道:“大眼贼的案子方震已经向我汇报了。不过现在是敏感时期,得缓一缓。”
“敏感时期?”
“刚才老爷子说了。学会正在酝酿转型,这会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势力,甚至可能会演变为古董界的一次大洗牌,多少人都盯着呢。所以在这时候,不可轻举妄动,节外生枝。”
听到这里,我笑了起来:“原来是怕我给学会添乱啊。这你们放心。我以个人名义去调查,绝不给组织添麻烦,跟五脉一点关系也没有,呵呵。”我面上带笑,话里的嘲讽味道却十分明显。刘一鸣见我这副神qíng,抬起手掌往下压了压:“小许,家里人说话,不必如此激动,静心,要静心。”
我再也按捺不住怒气,霍然起身:“我许家两代人都是因他而死,他还杀害了我的数位好友,我跟他之间,仇深似海。我不管旁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罢手的!”
刘一鸣长长一声叹息:“老朝奉此人,狡如狐,狠如láng,惊如鼠,与我们五脉斗了这么久,从未有人能揪住他真身。兹事体大,须得仔细筹划,不可逞血气之勇。等到学会改组稳定下来之后,我答应你,会倾五脉之力帮你找他,如何?”
“对不起,许家的仇,我不想假手他人。”我冷着脸说道。
刘一鸣的承诺我可不信,难道学会十年不改组,我就十年不报仇了?再说,老朝奉的年纪如今恐怕得有九十多,随时可能作古,万一我还没找到他他就死了,可怎么办?刘一鸣这显然是缓兵之计,五脉不去抓造假之人,反来劝我罢手,一想到这里,我的心火又腾腾烧了起来。
“真者恒久,伪不能长,天自有报应。”刘一鸣继续劝道。我立刻回了一句:“我等不及报应,只好自己动手。”
刘一鸣扫了我一眼:“小许,你现在心神不定,火气燎原,这么浮躁,怎么斗得过他?”
“五脉藏龙卧虎,却一直拿老朝奉没办法。我既然能一个人翻了佛头案,对付他也未必gān不成。”我半带着讽刺说。
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刘一鸣也不见恼,他白眉一抬,拿指头点了点我,似笑非笑:“一个人什么心境什么念想,古物看得最是通透。人能鉴古物,古物亦能鉴人,你的心浮不浮,咱们找件古董一验便知。”
“好啊。”我脖子一仰,不肯示弱。从来我只听说人鉴定古董,这古董鉴人,还是第一次。我虽然水平比起刘一鸣还差得远,可也不惧。
刘一鸣大袖一拂,指着桌案上的一方砚台道:“砚台行止端方,持坚不动,自古素有君子之称。就让它给你鉴看鉴看吧。”我对书画鉴定是门外汉,不过砚台属金石一类,倒也算是我们白字门的专业。刘一鸣这一题,不算难为人。
我把那砚台拿起来,略一端详,不禁暗暗称奇。
这一方砚,是一方蟹壳青东鲁柘砚。它的造型和寻常砚台不同,竟是一具缩微古琴的形状。砚面墨池微凹,首尾都雕刻出七弦印记和岳山、徽位,十分jīng致,看上去和琴面一模一样。在砚台背面,巧妙地把护轸和燕足作为砚足,让砚琴造型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在腹底的龙池,我还看到一段篆书砚铭:“深邃通幽,获此良艰。匠石奋斤,制为雅琴。”落款是……放翁?
陆放翁?陆游?我的手微微一颤。
鲁柘即当今山东泗水,当地有一条柘沟,沟内泥土十分适合烧制陶砚。可惜柘砚的工艺南宋以后就已经失传,传世的数量极少。陆游题铭加上东鲁柘砚,这可是件不得了的物件,也只有刘一鸣这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会长、明眼梅花的五脉掌门,才能有这种等级的藏品吧?
我把砚台搁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重量适中,而且触手滑腻,微微有湿气润泽。我又用手指托住砚台,轻轻叩击,很密实。我朝刘一鸣看了一眼,老头微微点了下头。我便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条玉簪朱砂墨锭,慢慢在墨池上研磨。只见墨在池里慢慢化开,轻轻一动,就均匀散开。这有个名目,叫“墨荷承露”,意思是好像荷花叶子承着露水一样,讲究的是似散未散,若凝未凝。
我一看墨荷承露都出来了,别的自然不必验看,把砚台放下,对刘一鸣道:“是个好东西。”刘一鸣道:“你不要心急,再看看。”
我见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心中一疑,再反过来掉过去看,看不出个所以然,心说这八成是诈我呢。我想到这里,把砚台搁下,对刘一鸣道:“您是五脉的掌门,在您屋里的物件,我看不出什么不妥。”
刘一鸣长长叹息一声,摇头道:“小许,如此毛糙可不像你的作风,看看那砚铭。”我再去看,还是“深邃通幽,获此良艰。匠石奋斤,制为雅琴”一十六个字。这砚铭没什么难理解的,讲石工深入大山,在坑dòng中敲下石料,制成琴砚,谓之得来不易。无论字体还是镌刻手法,都没什么特异之处。我甚至模糊记得,“匠石奋斤,制为雅琴”这两句应该是从嵇康《琴赋》里引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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