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场合当然也有人问,所有人都是千篇一律地回答:“我喜欢演戏,我不是为了名为了钱,我对演艺事业有野心有梦想。”然而说是这样说,演员自己都不信,大家心照不宣地看着台下的粉丝齐声振臂欢呼,为爱豆的梦想感动流泪,主持人脸上挂着鼓励的微笑,礼貌xing地鼓掌,铺着厚厚粉底下的脸上,却全是走过场式的不耐烦。
方岱川一开始还会很认真地给观众们讲他的梦想,讲他多么希望给观众编织一个真实的世界,带领他们感受拔剑风流,不平则鸣的侠义jīng神。后来他发现没有人在乎,渐渐也就不说了。
他还记得刚刚出道的时候,初生牛犊,诚恳地讲述自己的梦想,台上大家都报以掌声,下台却被同组的男主演狠狠冷嘲。“给自己加什么戏呢?一个三流小演员,演替身和打戏的,也配谈梦想?”那个演员如是说。
方岱川自问不是个玻璃心的人,但是公开场合,被同组前辈按在台面上摩擦嘲讽,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将一切感觉压在心底,任由不甘的qíng绪翻滚发酵,耻向人说。
——今天不知怎么了,或许是孤岛独处,心里觉得李斯年的qíng商再不屑也不至于嘲,亦或许是偶然的晴空,朦胧一丝星月清辉让他神志不清,他感官有些朦胧,只含笑道,喜欢。
李斯年一直注视着他,才发现他的右脸颊有个酒窝,不深,但是圆圆的,很可爱。方岱川用这颗小酒窝笑着说“喜欢”。
他吐字有一种奇异的韵律,北方人口音特有的吞音和儿化现象,让他的语气经常显得有些吊儿郎当,但是当他放低嗓音,很深沉很郑重地说一句喜欢的时候,李斯年听见自己心头砰地一声响。
——据说有些人的声音能和另一些人心脏跳动的频率合成共振,用声音就可以掌控对方的心跳,不知道方岱川是不是那一些人。
李斯年右手食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着,以一种奇怪的频率。他低头有些吃惊地盯着自己的食指,自己也觉得十分奇妙。他一直有种对危险的敏锐直觉,有时候潜意识里察觉到危险,在意识还没有苏醒的时候,身体确实会用这种方式提醒他。这种实用的特异功能,也真的救过他几次,雇佣兵团的几个朋友曾经惊诧过这项特异功能,甚至取了一个促狭的外号,说Lee有一只“上帝右手”。
然而此刻,李斯年盯着自己颤动不休的右手食指,环顾四周。四周làng涛依旧,小雨窸窸窣窣,他将大脑里的警戒雷达开到百分百,也没有察觉到任何潜藏的危险。——身体的感觉也同以往不太一样,很难形容的一种奇妙感觉,不是紧绷的,而是有些软,仿佛脚下有一滩正在蔓延而上的沼泽,软绵绵的泥浆顺着他的身体攀援而上,而他奇异般地不想挣扎。
“我喜欢演戏,不知道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我有时候,莫名会感觉很孤独。有时候在宴会厅里,突然听见主唱的声音沙哑哑的很好听,举着酒杯找了一圈,也不知道该对谁说。有时候凌晨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车水马龙,出城的车排着长队,也不知道他们是要去哪儿,有什么故事。——但是演戏的时候,我是不孤独的。戏里有轻生死的兄弟,有一诺千金的朋友,有孤注一掷的反派,还有一往而深的爱qíng。每次坐在电影院看自己演的戏,就想,我这一生,哪怕能遇见其中一种感qíng,都足够值得。”方岱川盘腿看着远方的海平面,几只海鸟掠过海面,翅羽震颤,喙中发出一声激越的长鸣。
他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李斯年,挠了挠头:“我是不是有点幼稚?”
李斯年回望着他,浅琥珀色的瞳孔里有种温柔的水光蔓延开来,他声音很轻,唯恐他不信似的:“你很热qíng。”
“热qíng?”方岱川被这个形容词搞得哭笑不得,“算了,你一个外国人,在用词的恰切程度上,也不能给你太高的要求。”
李斯年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没和你开玩笑,他心想,这只小狗腿,一直就有种笨拙的热qíng,对这个世界,对人类的所有正面感qíng。
认识到这一点,李斯年仿佛看到了刚才那一片沼泽,最后一截身体也陷入其中,终至没顶。
两个人傻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海边的风洗尽了白日的湿热,带来些清凉。不知道海风是从哪里涌过来,带来一股微妙的臭味。
远处海làng的起伏波动更大了些,白泡泡扑哧扑哧翻腾,聚集来更多的海鸟,纷纷争食着被海làng滚上来的海底小鱼。
李斯年的全幅身心都沉浸在一种莫可名状的柔软qíng绪里,难得一见的失了智,失去了对潜在危险的警觉。直到làng花扑腾到他们两人脚边,李斯年无意中低头看了一眼,看见了随着海làng翻滚上来的深海小鱼和长满海洋生物的海底板岩和沙土的时候,他才猛地意识到一晚上海làng翻腾海鸟聚集的不对劲。
“不对!”他猛地回过神来,拉了方岱川一把,两个人迅速后撤。
一个猛làng击打过来,整个海面仿佛一口被煮沸了的大锅,翻卷着泡沫溢出来,两人刚刚站立的地方瞬间劈裂了一道不窄的fèng隙。摩西分海一般的架势,砂石顺着岛屿的破口,扑扑簌簌被卷进海里,填上来的是不知名的动物尸体。整座海岛仿佛一块苏脆的饼gān,正被架在火上烧烤,将要从中间受热断裂。方岱川惊讶地看着这场自然伟力的萌芽。
“海底火山的前兆……”李斯年神色凝重,下颚线绷得死紧,“那个boss可能真的没说谎!”
方岱川脚踩在一个沙坑里,沙坑本身就不结实,被海水的震动裂开了一半,他的右脚刚好踩在上面,直接陷了进去。刚想拔出右脚,方岱川心中突然一凛。——脚下沙坑的这个位置,正是最初大家一起埋葬啤酒肚的地方,正因为埋过人,沙子后来填得不是那么实在,所以才被海底的这一震震了个口子。
怀着某种恐怖的设想,方岱川陷在沙子里的右脚淌了淌坑底。
“李斯年……”李斯年还在观察海面的qíng况,听见他的声音便应声回头,却见方岱川在夜色中脸色衬得惨白,一粒冷汗清晰地从他侧脸滚落,没入衣领。
怎么了?李斯年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他的脚下。
方岱川的脚下是一个很大的人形坑,浮沙已经顺着不远处海岸劈开的裂fèng滚走了,只剩下两侧稳固一些的沙土。——那个坑里空空dàngdàng,什么也没有。
方岱川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惊慌,他的尾音拖碎在空气中。
他说:“啤酒肚的尸体……不见了……”
第52章 第四夜·03
李斯年脸色悚然一变。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几脚踢开坑面的浮沙,定睛往坑底看去。人形的大坑空空如也,砂石凌乱地扑在坑底。
在凄风苦雨的环境下,两个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俩呆立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看看其他人的尸体!”李斯年咬了咬牙,找到埋藏其他尸体的地方。最初死掉的老陈和另一个男人在更左边,然后按照死亡顺序依次排下来,啤酒肚下面是赵初,然后是宋老太太,杜cháo生尸体还露天曝光在别墅一楼的窗户底下,暂时没他的坟。
李斯年找了两块石板,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开始挖坟。好在当初埋得也浅,方岱川刨了三两下,就感觉石板底部碰到了东西。他轻轻拨开沙土,就见死状凄惨的尸体好端端躺在坑底。
旁边李斯年也挖到了,大夏天,又是雨天,被爆头的几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从伤口的地方开始腐蚀,内脏烂掉之后的浊液从伤口涌出腔体,无数细小的蛆虫在伤口处爬来爬去。
两个人qiáng忍着恶心辨认,虽然爆头这种死状,从脸部很难识别,但好在这个岛上老幼妇孺都有,大家形体都不太一样,多少还能分辨一些。方岱川认出了宋老太太尸体身边的金链子。
“都在……只有啤酒肚的尸体不见了……”方岱川瘫坐在地上,浑身冷汗,“他没死?他诈死藏在了岛上,等我们都不设防的时候他冲出来杀死别人……难道真的是阿加莎的qíng节,尸体完整的那个人是最终的凶手?”
李斯年蹲下身,摸了摸埋过尸体的沙土:“那是小说,现实中很难实现。我们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第二天早上是我和刘新杜cháo生把他拖出去埋了的,当时尸体都有味道了,嘴巴和鼻子里也都是血。你看这儿,”他指了指沙子下面垫的一块挺大的礁石,那上面有些暗色的痕迹,像是血液混了些什么别的东西,“这应该是尸体内部的淤血,混合着组织液留下的痕迹,啤酒肚是真的死了。”
“那他的尸体去哪儿了?”方岱川一脑门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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