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作手边的资料越来越多了。
但随着战况的推进,他的工作也变得日益困难,渐渐无人关注这项调查。在敌机随时有可能将燃烧弹扔到老百姓头上之际,谁还管得了什么鸥外或漱石,人们连明日能否活命都不确定,更别说四处找人访谈了。战争结束前,耕作也只能缠上绑腿,四处躲避空袭。
11
战争结束了,qíng况却更加悲惨。原本耕作的病qíng就已逐渐恶化,如今粮食短缺更令他的病况雪上加霜。家里只有一老一病,想出门采购都不方便。耕作的麻痹症状变得很严重,已经寸步难行,甚至无法起chuáng。
耕作就此卧chuáng不起。通货膨胀加剧,母子俩除了房租之外没有其他收入,但是房租的涨幅远远跟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
出租屋一间接一间被卖掉了。白井正道当初恐怕也没料到,会以这种方式帮母子俩渡过难关吧。
阿藤去黑市买来米和鱼给耕作吃。
“怎么样,小耕,好吃吗?这可是长滨的活鱼哦。”
那是从附近渔村买来的鱼。耕作俯卧着,一边点头,一边用手抓食米饭和鱼ròu。这时,他已经连筷子都握不住了。
江南常来探望他。贴心的江南,每次来访都会带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jī蛋或牛ròu之类的补品。
“你要赶快好起来,把那个完成。”
每次江南弓身凑近他这么一说,耕作就会用比平时更含糊的语调回答“最近好多了,正打算重新开始”云云。其实,他已经瘦得连脸上的ròu都没了。
战争结束后的数年间,他们的出租屋已尽数卖出,连自己的住处也有一半租给了别人。母子俩蜗居在一间仅有三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历经漫长的岁月及玄海滩永无休止的海风和bào晒,这幢房子的屋檐已开始倾斜腐朽,就连梁柱都变得摇摇晃晃。
耕作依然卧chuáng不起,病况也许该称为进入停滞期吧,既未好转也没继续恶化。如果勉qiáng使力,他还能趴在卧榻上,拿出自己写的东西看看。那些文稿塞满了一整个包袱,是他一步一脚印,四处查访得来的《小仓日记》。他打算拜托江南代为整理。他依然坚信自己会康复——看来,他似乎沉溺于身体康复后的种种空想。
昭和二十五年底,耕作突然急速衰弱,阿藤日夜不休地看护他。
一晚,正好江南来访。本来昏昏沉沉的耕作突然从枕上抬起头,并做出竖耳倾听的姿态。
“怎么了?”阿藤问。
他喃喃自语了一番。这时他口齿不清的状况已更加严重,声音也几近沙哑。阿藤又问他:“怎么了?”
阿藤凑近,听到耕作突然发出清晰得不可思议的声音。
他说:“我听到了铃铛声。”
“铃铛声?”
被这么一反问,他用力点点头,然后把脸埋进枕头,仿佛在倾听什么。难道是濒死者在混沌状态下产生了某种幻听?冬夜的户外连脚步声都没有。
黎明时分,耕作开始陷入昏睡,十个小时后咽了气。那天时而下雪,时而放晴,天气正如鸥外所描述的“冬季晴空的雷阵雨”①。
阿藤在冷清的头七过后,就被熊本的远亲接去收留了。耕作的遗骨与那包糙稿是她最重要的行李。
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二月,鸥外的《小仓日记》在东京重见天日,这在如今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件。当时,鸥外的子孙自逃难点带回装满废纸的衣箱,打开一整理,发现了这本日记。田上耕作,在不知道这个事实的qíng况下死去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首次刊载于《三田文学》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九月
①此句出自森鸥外发表于一八九○年的处女作《舞女》。
恐吓者
1
雨一连下了三天,今天终于放晴了,但半夜又开始下起来。
早上的qíng况还好,过了十点却变成让人睁不开眼的瓢泼大雨。感觉不像下雨,倒像是大水狂乱地冲刷地轴,声势极为惊人。弥漫的水雾令人视野模糊,宛如泼墨晕染的乌云,使得天色暗如薄暮。
事后调查发现,单这天的降雨量便高达六百毫米。东京地区的年平均降雨量约为一千五百毫米,所以,等于一天之内就降下了全年三分之一的雨量。
人们在家中缩着身子,屏息眺望飞瀑般的豪雨。忧惧果然成真。这场雨造成福冈、熊本、佐贺等九州各县共计六百六十人死亡,失踪一千人,家屋全部损毁的多达六千户。
上午十一点左右,筑后川突破了警戒线。涨至与两岸堤防等高的赤色奔流汹涌而下,平时任由牛群漫步岸边青糙地的潺潺小河,此时完全是另一副面貌。
连前往河岸戒备的消防队员,在看到这种惨状时也为之屏息。
十二点,救灾人员扬起“堤防危险了!”的呼叫声。
过去,筑后川和矢部川都曾多次泛滥酿成灾害,不断来袭的洪水bào露出日本治水工程的贫弱。
“堤防危险了!”
这声呼叫,给人们的心灵蒙上一层黑暗的恐惧yīn影。
K看守所位于筑后川南边一千里之外。当时所内收容了两百名犯人。
堤防危险了——这个消息传来时,所长决定把犯人全数移往临街的地方法院分院二层。看守所是一幢老旧的低矮平房,一旦决堤,这里势必会被洪流淹没。
“让所有人从牢房里出来集合。”
肥胖的老所长如此命令部下。
这场豪雨使得上班的所员少得可怜。这天,只有区区七名检务员管理这两百名犯人。
将两百人带出牢房整队后,所长便率队来到分院二楼,让大家分坐在空房间和走廊上。
犯人很高兴能离开牢房,他们好奇地望着窗外的雨幕,脸上恢复了生气。就算整个社会被这场雨搞得jī飞狗跳,对于遭到隔离的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关系,甚至反倒激起了他们的兴趣。他们对社会报有某种敌意。
两百人或盘腿或抱膝而坐,到目前为止还算安分。虽然还处于监禁阶段,但他们都没有戴手铐。七名检务员分站各处。
下午一点左右,天色微明,雨势也略小了一些。就在人们眉头稍展之际,老天爷仿佛要嘲笑人们的天真,筑后川决堤了。
赤色洪流狂bào地灌入市内,惊叫声四起。城市变成了河川,洪水激起飞沫流入屋内,水冲倒了房门,带着旋涡奔流。房屋摇摇yù坠。
眼看着水势有增无减,屋檐浸水,屋顶以下全部没入水中。
柳木如箭矢般四处漂流,哀嚎的人们被洪水冲走。
这时,意志动摇的犯人开始骚动。
“所长!这里也危险了,你该放我们走。”
“按照规定,有生命危险时应该放人。”
“对呀,对呀。”
众人叫嚷着挥手。
所长很láng狈。
“安静点!”
“不要吵!不要吵!”
七名检务官极力控制现场。
已经没有犯人肯乖乖坐着了,眼前的异变令他们亢奋,这两百人显得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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