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器徒然袋—风_[日]京极夏彦【完结】(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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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骏东失望地俯视我。接着露出幻灭的表情,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

  我好像惹人受不了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我是个无能的凡人。

  「所以我在这里跟你打个商量。」

  骏东一脸肃穆,声音压得更低了。

  「刚才和你谈过之后,我知道榎木津先生并没有其他意图。他八成是看到银信阁社长,就知道他所做过的坏事了吧。敝公司的社长呢,怀疑榎木津先生背后另有高人指点,想要摧毁咱们加加美兴业。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根本没那种事。

  榎木津不可能会接下图利企业的案子。说起来,上次的工作会实现委托人的愿望,也形同偶然。榎木津只是顺从自己的好恶,尽情兴风作浪罢了。

  「所以呢,」骏东说,「我想放你逃走。」

  「请放我走。」

  我坦白过头地坦白说。这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话,所以是千真万确的真心话。说出口后,我才觉得这话很蠢,但这时候逞强也没有好处。

  我……不想被打个半死。一般市民中有几个人会碰到被打个半死这种事的?

  「这个……」

  骏东留心门扉,从内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给我看。

  是小刀。

  「这个呢,喏。」

  骏东以门扉看不见的角度,用小刀抵住自己的肚子。

  用力一按。

  「这是竹制假刀。喏,不会割伤,也刺不进去。」

  「哦。」

  的确,那是在木片还是竹片贴上锡箔纸做成的假刀。

  「这是演戏用的小道具。」骏东说。然后他走到我前面,用那把假刀也抵住我的脚。

  「不痛,对吧?」

  唔,只是觉得被压了一下。

  「我这里也有真家伙。」

  骏东出示内袋。

  「接下来……我们要演一出戏。」

  「戏?」

  「对,我会用这里的真刀割断绑住你的绳子,绳子一断,你就……」

  「逃、逃跑?」

  「不,在逃跑之前,你也要演一出戏,要不然我就危险了。如果我只是割断绳子放你逃走,我岂不就只是个背叛者而已吗?对吧?那样我会被打个半死的。不,我是道上人士,会被打个全死的。」

  「全……」

  打个全死是什么意思?

  「听好了,我会割断绳子,然后你就把这把假刀——不要弄错喽,从我手中抢过这把竹刀。然后用它狠狠地刺我。」

  「刺你?」

  「假装的、假装的。」骏东说,「看,不会刺进去,对吧?就算硬刺,也刺不进去的。即使狠命刺下去,也不会受伤。你就瞄准我的肚子刺上来吧,然后……」

  骏东用拐杖头指不窗户。

  「那道窗户……是毛玻璃窗户,那里是开着的,你从那里逃跑。哦,我会巧妙周旋,不让他们追上去。那些人看到我按着肚子痛苦挣扎,也不会抛下我不管吧……而且他们也非常清楚你跟警察有交情,从今以后应该不会再找你麻烦了吧。」

  「可是……」

  不会曝光吗?

  「不会有事的。」骏东说,「我连血浆都买来了,就装在肚子里。为了让你我双方都平安脱身,就只有这个方法了。快……」

  骏东说完,绕到我的背后。

  2

  「然后怎么了?」

  中禅寺秋彦露骨地表现出没兴趣的样子,意兴阑珊地问。那张脸臭得仿佛世界连续毁灭了十次。

  他看起来心情糟透了。

  「哦……」

  我在坐垫上僵住了。

  肯定会被念的。中禅寺虽然老是埋怨说他不是村子的隐居老人、他家不是澡堂二楼,结果一群废物还是会群聚到这个家来,拿些蠢问题烦他,然后再被这个有如隐居老爷子的人恶狠狠地叨念,这就是这个人的日常。

  他的叨念对凡人来说杀伤力极大。

  该说是字字见血,还是句句道破,辛辣又精准,听着听着,连自己都要对自己绝望了。

  中禅寺说,想想我说起的开端,断在那里岂不是教人不舒服吗?

  「那个叫骏东的家伙绕到你背后,做了什么吗?」

  「对。」

  「对什么对,本岛,这里不是关键吗?你的遭遇只要听这部分就行了。又不是赫恩的〈茶杯之中〉※,我可不想听有头没尾的故事。」

  (※赫恩(Lafcadio Hearn)即小泉八云(一八五〇~一九〇六),归化日本的英国作家、英国文学家。于东大等校执教鞭的同时,研究日本文化,介绍给海外。〈茶杯之中〉为收录于小泉八云著作《骨董》中的一篇作品,文章在途中唐突地中断,无人知晓原因。)

  中禅寺说道,站了起来,关上面对庭院的纸门。

  这里是位于中野的旧书店,京极堂——中禅寺的店——的主屋内厅。

  虽然是个整洁的客厅,但除了出入口以外的所有墙壁,全都变成了塞满书的书架。

  不仅如此,还有为数惊人的书本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有些堆在壁龛里,有些堆在榻榻米上。

  主人中禅寺秋彦一如往常,穿着朴素的和服坐在矮桌前。

  他是这家旧书店的老板,博学乖僻而善辩,而且本职是神主,还兼差担任驱魔的祈祷师,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人物。

  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这个中禅寺对榎木津来说,是并非奴仆也非敌人更非无所谓之人、为数稀少的朋友之一这一点吧。

  这个人是能够与榎木津对等说话的稀有人材。尽管如此,中禅寺——虽然他既乖僻又爱强词夺理——姑且算是个明事理的人,也能和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普通地交谈。

  虽然他会说些深奥难解的事,但他鼓舌如簧,能言善道,与一些说话散漫无章的人毫无要领的话相比,大概还要更容易懂。

  换言之,对我而言,中禅寺这个人也等于是对榎木津的翻译。

  所以我最近常来这里。

  而且中禅寺的夫人是个从主人的臭脸完全无法想像的贤妻,泡的茶又如甘露般美味。

  像我这种独居惯了的粗汉子,尝到细心泡制的茶水的机会可以说是少之又少。所以我也不是不能说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而且有时候运气好,还能享用到夫人的厨艺。

  今天落空了。

  端出来的茶,显然是主人亲手泡的。

  浓得诡异。一问之下,说夫人因为一些喜事出门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有那么难以启齿吗?」中禅寺说。

  「不……也不是难以启齿,只是现在回想,我觉得实在太荒诞无稽了,实在是……」

  我觉得太脱离现实了。

  「脱离现实,那不是家常便饭了吗?」中禅寺说,「本岛,我不是再三再四忠告过你了吗?跟榎木津那种家伙往来,不要两三下就会成了个大蠢蛋。再显而易见不过,绝对会变成个笨蛋。那家伙啊,跟常识、良识,总之是这类东西根本沾不上边。然而你却无视我的好心忠告,跟那个笨蛋往来。发生在你身上的脱离常识的事,全都是它带来的结果,不是吗?邢么就算你碰上再怎么脱离现实的事,都是莫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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