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榎木津大叫,「鬼是要用弓箭逼到角落去,恶整他们。」
「你说的鬼……」
不是在说鬼吗?
「是这个吗?」我从茶箱里取出最普通、大概是最一般的鬼面具举起来。
那是个纸糊的、红脸的、眼睛大如铜铃的、长着獠牙的、当然还有两根角的,平凡无奇到了极点的鬼。
除了鬼以外,不可能是别的东西了。
榎木津本来一直朝着另一边叫嚣,似乎毕竟是听见了我的声音,他连同椅子倏地转向我这儿,「啊」地一叫。
「原来你在啊,益蛋!喂,那个女的到底是谁?」
「女的?」
榎木津不是看到我和我举起来的鬼面,而是看到了益田——不,大概是益田的脑中重现的过去视觉记忆了吧。
这就是榎木津伤脑筋的体质。虽然难以置信,但很多时候不这么想,实在是说不通,所以一定是真的吧。
「哦,你说鲸冈奈美女士。」
「是菊冈范子小姐。」青木订正。
「咦咦咦?」益田发出哭腔。
我也想哭了,没有人理我。
榎木津意味深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扬起了精悍的浓眉,瞪住益田。
益田垂下头去。
「益山,你干了什么?」
语气很严肃,名字却完全搞错了。
「我什么也没做。我是,呃,去调查了……」
「掉牙?」
「不,我不是小婴儿了,不会掉牙了。是调查,调查啦。」
「查什么?」
「哦,呃,有关妇人的平素行踪……」
「为什么?」
「为什么?那当然是侦探的工作……」
「大蠢蛋!」
榎木津沉静地,但激烈地辱骂奴仆。
「大、大蠢蛋?」
「蠢蛋。」榎木津再一次断定。
「为什么?我可是……」
「蠢蛋。我不晓得什么乳牙门牙,可是侦探为什么非得做那种事不可?你这个大笨蛋!你这个大笨货给我听仔细了,在这个世界上,侦探指的是能够先验性地获知世界本质的特权超越者,与奸诈地偷偷摸摸四处窥看的毛贼小子是天坏之别,中间的差距有如土星与土瓶!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不知天高地厚?」
「明明就是。说起来,你啥时变成侦探了?你这种家伙不是地位低到了底吗?动不动就哭,顶多只能算是哭山。」
看来又有新的称呼诞生了。
「哭山还是哭河都好啦,不过我可是在进行世间一般说的所谓侦探业务……」
「世间一般侦探指的是偷看人家围墙里面,冒充身分谄媚讨好,惹人讨厌惹人怀疑的丢人现眼家伙吗?」
「唔……大概就是这样啦……」益田以微弱的声音说,垂着浏海,真的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难道不是吗?」
「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呢。」青木同情地回答,「不管目的为何,调查的时候,是有不少侦探会采取这类手段嘛。结果有的时候也是会惹来厌恶或怀疑……不过站在我的立场,对于冒充身分,我只能说是不值得嘉奖的行为。」
「就说那不是冒充身分了,是变装啦!」
「你根本没变装啊。」寅吉说,「完全露出马脚了。」
「不,那是变装啦。我平常一点都不可疑的。我健全到了极点的。如果我看起来很可疑,那不就是不折不扣的变装了吗?侦探是会变装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不也会变装吗?还有明智小五郎……」
「那是虚构的故事啦。」寅吉说,而榎木津断言,「他们不算数啦。」
「不、不算数?」
「当然不算数了。这还用说吗?告诉你,故事中出现的侦探,都是出于嗜好而变装的。是为了好玩才变装的。只要是好玩的事,侦探做什么都可以。证据就是,不管他们变装得有多可笑,也不会有半个登场人物发现啊。就算是小说,也没有半个侦探因为变装被人识破而哇哇大哭。但你不就在哇哇大哭了吗?」榎木津指住益田说。
「我真的快哭了。」
「那你就哭到死吧,这个笨家伙。说起来,为什么侦探非得干那种冒充身分的事不可?难道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吗,哭山?你在人前戴着面具好玩吗?」
「面具……?」
「那不就像戴面具吗?」榎木津说,「不管去到哪里,去见谁,都拿真面目示人就好了嘛。完全没道理非戴上面具不可啊。然而你们却动不动就戴上面具。到底是在害臊些什么嘛?就是净做些丢人的事,才会变成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羞耻的家伙,是吧!」
「好,那我就恢复本我面目,坦率地哭喽。」益田双手掩住了脸。
我非常了解他想掩面的心情。榎木津这番话也太乱来了。岂止是乱来,根本是瞎搅一通。可是我也觉得他的话有那么一些道理。
近藤也说过一样的话,的确,我们都戴着面具在生活。我在公司是员工之一,在客人面前只是个配线工或制图工,在近藤面前则是他的幼时玩伴兼邻居本岛。而在榎木津面前,我是个连名字都无关紧要的奴仆。这些全都是我,每一个都一样,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当然,每一个都是我,内在也没有什么剧烈的变化,简而言之,是对外的态度、与他人的应对方法有所改变而已,那叫做礼仪,或者叫社会性,又叫做常识,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但如果把这叫做面具,就几乎没有一个人是不戴着面具的了。就连幼儿,在父母亲面前和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都不同。
不戴着面具,以真面目处世的——不,应该说能够像这样处世的——嗳,我想大概只有刚落草的婴儿跟榎木津而已吧。
「哭吧,永永远远哭下去,哭到发疯,哭到死吧你!」榎木津绝情到底地说,「我不是总是再三教诲,说到你们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吗?那种下流的工作就交给警察那种没品的家伙。那些人就是只为了做那种毫无意义的事,趴在地上蠕动而活。那些拿这种无意义之事做为生存意义的疯狂之辈聚在一起,领着国家的薪俸,做着无意义的事。如果你喜欢高兴这么做,那我也不说什么了,但你哭着抢走人家的生存意义,到底是何苦啊?这个蠢货。这就叫做自做自受。」
「无意义……的确是呢。」这次轮到青木一脸哭相了。
此时榎木津再一次「啊」地大叫,真的一副惊讶的模样说,「原来你也在啊,小芥子警察官。」
真是,教人哑口无言。
像我,根本还没有被看进去。
「你什么时候就在的?」
「哦,我一直都在啊,榎木津先生。嗳,你的发言总是那么偏激,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的确是言之成理。我们警官的工作就是孜孜不倦地做着这些无意义的工作。我们不能引人注目,而且我们的工作减少的话,才是为社会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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